村长把摇把插车上,在脏兮兮汗渍渍的衣服上蹭蹭手,抹一把汗就朝顾承礼走来,“你咋这时候来了?”

    “不忙好请假,来看看我爹。”今年春天已过,冬天太冷,秋天又离八月十五太近,顾承礼不想跟老家人一起过中秋,又不想三伏天过来,只能选在这时候。

    村长不知真相,“那你来的可不巧,都在地里忙活呢。”

    “那我就先去给我爹他们添坟。”顾承礼道。

    村长微微皱眉,“哪有大中午添坟的。添坟都是下午的事。回头让你大哥请半天假,跟你一起去得了。能回来过几天?”

    “一天也不能过。”顾承礼苦笑,“如意现在医院上班,又要照顾仨孩子,实在忙不过来。”

    村长不信,“她上班了?那你要是出海咋办?”

    “那样的话她忙不过来可以向医院请假,医院能理解。”顾承礼道,“我要是因公出去,政委参谋长的爱人也会过去帮忙。”

    村长不懂部队里的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得不信,“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娘。”

    “也是因为她。”顾承礼否认村长也不信,干脆痛快的承认,“她上次去部队闹的现在别人提起她都一脸的一言难尽。”

    钱绿柳不是个善茬,也能狠得下心,“打如意了?”

    “没得逞。”顾承礼往四周看看,发现有些地里都空了,但还有些小孩在里面捡麦穗拾麦粒,“今年收成怎么样?”

    村长道:“伺候的人用心就挺好,偷奸耍滑的人种的地就不行。”

    这种情况在全国每个地方都有,顾承礼闻言一点不意外,“分粮食的时候开会吧?”

    村长点头,“开啊。不过得过些日子。你也想参加?”

    “不是。你开会的时候跟那些偷懒的人说,那些地交给他们专门伺候,再伺候不好就扣工分,他们就不敢胡乱应付了。”顾承礼道。

    村长摇了摇头,笑道:“你太想当然了。他们会说让他们伺候的地不好。”

    “两边都分给勤快的人,懒货的地在中间也能找到理由?”顾承礼又问。

    村长想想,依然点头,“他们会告我私分国家土地,大家共同的财产。”

    “不提分,他敢告你也去告,就说今年庄稼不行,冬天要饿死人,问他们这个责任谁担。”顾承礼道。

    涉及到人命没人敢担责。村长道:“这样会不会太严重了?”

    “十年前严不严重?”顾承礼问。

    十年前就是六三年,六三年不严重,但从五九年到六一年非常严重,那时顾承礼刚毕业,微薄的工资和补贴一分为三,一份给沈家两份给他爹娘,才把顾绒花养的敢欺负她三嫂。

    要不是有顾承礼的补贴,顾绒花早饿死了。

    村长闻言不由得想起这些事,也不想再过煮树皮煮野草,恨不得人吃人的日子。村长沉叹一声,“回头我试试吧。”看一眼他脚边的袋子,“不是给你娘买的吧?”

    “不是。给大哥和二哥买的。他们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虽然没多少东西,也能让他们吃几顿饱饭。”顾承礼说着解开绳子。

    村长忙问:“你这是干啥?”

    “不给你。”顾承礼就是让他看看,“给我大哥二哥她不敢闹,要知道我给你,她能闹得你们家鸡犬不宁。”

    村长也不敢收,像钱绿柳那种泼皮无赖,他平时躲还来不及呢。

    村长看一眼全是挂面,“我猜到了。不过上次你大哥和二哥带来的就没吃,全跟别人换了杂面。”

    “给他们就是他们的,换什么是他们的自由。”顾承礼说着把袋子口系上,又跟村长聊一会儿,快放工了才往村里去。

    到顾金柱家门口,顾承礼都没犹豫就推门进去。

    顾承礼的大侄女正在做饭,看到顾承礼“嗷”一嗓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她爹娘。

    爹娘没喊回来,倒是把顾银柱夫妇喊过来了。

    两家平时都是分开吃,一看顾承礼回来,顾银柱夫妇就把他们家做的饭端过来。可两家的饭菜放一起也没有一个菜。

    王然就掰几根黄瓜拍个黄瓜,又薅一把葱,做个小葱炒鸡蛋。由于不舍得放油,鸡蛋粘在锅上险些炒糊了。

    可色香味全无,王然也不舍得丢,便让李玲洗一些苋菜,煮上一把挂面。

    一把挂面煮了大半锅,顾承礼就吃一盆,剩下的全让他侄子侄女吃了,连之前做的饭也吃光了。这也是两家人小半年来吃的最饱的一次。

    两家要是跟沈如意一样,经常买些鱼,也不至于吃这么多。正因为不舍得买鱼和蛋,肚子里没油水,肚子里空落落才吃这么多。

    这点顾承礼也知道,以前也劝过,但都没用,反而还闹得不愉快,顾承礼就当没看见,让两个嫂子把东西分了,就去拿铁锹。

    王然压低声音问,“不给她点?”往钱绿柳那边看一下。

    “给她的够多的了。”顾承礼道,“我和如意也没做绝,你们也没做绝,不用再给她。”

    李玲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想到顾承礼等一下回去,就催顾金柱和顾银柱再去找个铁锹,把祖祖辈辈的坟都修整一下。

    哥仨出去,李玲就拉着王然,“咱们两家的东西先放一起。”

    “咋了?”王然问。

    李玲往她婆婆钱绿柳那边看一眼,“老三拎这么大一包想瞒也瞒不住,咱们都去上工,她和顾绒花肯定回来撬咱们的门。”看一眼她闺女和侄女,“今天下午你们哪都别去,就在家里做活看家,不准出这个大门一步。”

    仨姑娘最大的不过十四,最小的才十一,王然怀疑,“她们几个能看住吗?”

    第66章 投机倒把

    李玲不光担心看不住,还担心闺女和侄女被打,可农忙抢收的时节,不算工分她也得下地。否则麦粒被雨水泡出芽,来年二三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得饿肚子。

    “看不住也能去找咱们。否则都不知道她啥时候拿走的,我们再想要回来也没法要。”李玲道。

    偷几包挂面这种事公安局没法立案,村长也没法管,钱绿柳太不要脸,村长也不想掺和他们家的事。王然想到这些就对李玲的小闺女说,“你在家看着。”看向她闺女和大侄女,“你俩去割几筐野菜野草喂羊喂猪,然后跟你爹他们一起回来。”

    几个小姑娘不懂为啥要跟他们的爹一起回来。

    王然道:“你小叔不走你奶奶急得不行也不敢往这边来。”要偷他们的东西也得等顾承礼走之后再干。

    大大小小几人明白过来,李玲就让她小闺女去堂屋,随后让她大侄女从外面把门锁上。

    刚吃过饭还没去上工,在树下歇息乘凉的人看到这一家子出来,顺嘴就问:“你们咋没跟老三一起去?”

    “老三说我们不用去。”王然接道,“还不去上工?”

    “歇会儿。碗还没干这么急干啥。听说老三拎好大一包东西,都给你们买的啥?”

    王然料到左邻右舍会问,“除了挂面还能有啥。天这么热也不能买糖果罐头。烟酒白糖红糖限购,也只能买挂面。”

    众人猜到是挂面,因那个包裹的外形很像一把把挂面,“够你们几家吃好些日子吧?”

    “咋可能。”王然看一眼她大儿子,“这孩子放开肚子吃一顿能吃一把。”顿了顿,“还不如给我们两袋杂面。”

    这是实话,王然说的时候嘴角眼里借带笑意,众人也听出来她想拿挂面换杂面。

    村里会过日子的人家都这么干过——得了好东西就换粮食,所以也很支持她这么做。有那最近办喜事的人家立马动心,一个劲冲王然和李玲使眼色。

    妯娌二人相视一眼,让闺女儿子去弄猪草羊草,就朝跟她们使眼色的人走去。

    村里的生活苦,也要看和谁比。跟顾承礼和沈如意这类双职工且工资高孩子小的家庭比是没法比,但远比城里那些一家只有一个正式工,还要养几个孩子的好。

    农闲时可以下河摸鱼,弄些野果子野蘑菇野木耳,还可以在宅基地上种些豌豆黄豆芝麻之类的,再养些鸡鸭,留着自己吃也行,送去收购站也行。反正只要勤快,不赶上洪涝灾害的大荒年,小日子还是挺滋润的。

    现今正好是丰收季,除了懒汉家家都有余粮,王然和李玲坐下跟众人一显摆那挂面有多白,打算农忙过后就回娘家的人登时也想和她换挂面。

    王然和李玲正担心挂面保不住,自然是谁换跟谁换。

    妯娌二人返回家中,王然拿挂面,李玲去找干净的面袋子。顾承礼向沈老爷子汇报沈如意和三个孩子的情况的这么一会儿,挂面就全换出去了。

    最先找王然换挂面的人却没有离开,等人都走了才问,“真的就只有挂面?”

    “你还不信我?”王然反问。

    那人不信,“你们家老三不是这么不讲究的人。以前手头上没钱都不忘给孩子们买几包糖,现在他们自己管钱,你说只有挂面谁信。”

    王然看一下李玲。李玲到里间把四盒麦乳精拿出来。那人眼中一亮,“我就知道得有这东西。我家没豆面和玉米面,拿钱买成吗?”

    “不成。”王然摇头,有些为难,“换杂面老三能理解,卖钱有,有点不大好。”

    那人也觉得不大好,被人知道了还是投机倒把,“听你婆婆说那边是部队,所有人住一块,连种菜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我再添点,咋样?”冲王然努一下嘴。

    王然想想,“也行。”

    “我回去拿了。”五十来岁的女人抱着挂面就走。

    十来分钟,又拎着一小包东西回来。

    李玲的小女儿才十一,还有些小孩心性,见状就忍不住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干木耳干蘑菇干豇豆干茄子片,顿时嫌弃的撇嘴,“你就拿这些跟我们换?”

    当然还有钱。但不能让孩子知道,一秃噜嘴说出来,传到谁耳朵里都不好听。

    要换东西的人道:“你个小丫头知道啥。我们用清水煮肯定不好吃。你小叔小婶有钱,买几个猪蹄或者一副猪下水,多放点酱油,跟这些东西一炖,美着呢。”

    小姑娘不禁转向她娘。

    “你有空你做。”李玲道。

    小姑娘不会做,更不知道去哪儿买猪下水。对老百姓来说,天大地大都没田里的庄稼大,不看着粮食入粮仓,就是村里的懒汉也没心思干别的,李玲自然也没空。

    这个道理三岁大的孩子都懂。小姑娘不敢闹。李玲道,“她就跟你大伯母换一瓶,不和咱们换,回头我拆一瓶,让你们几个尝尝味儿。”

    小姑娘忙问:“真的?”李玲点一下头,小姑娘就往外跑,迫不及待地告诉哥哥姐姐们这一好消息。

    那人见孩子出去,立即把钱给王然。

    王然和李玲又把她们存的干菜拿出来,用顾承礼装挂面的袋子装大半袋,就在家等顾承礼。

    没人得空送顾承礼,顾承礼要走着去坐公交车,所以也没在地里耽搁太久。村里人陆续上工的时候,顾承礼就走了。

    挂面没了,几瓶麦乳精虽然不便宜,但也不值得仨孩子在家盯着,王然和李玲在瓶子外面裹几张纸,往锅底下草木灰里一塞,就锁上门下地。

    她们前脚出门,院里就多出一人。

    女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麻花辫,长相清秀,可那神色很是刻薄。不是顾绒花又是哪个。

    顾金柱家的堂屋和厨房中间有个小胡同,墙高不过一米五,顾绒花就是从这里翻进来的。经钱绿柳指点,顾绒花已会摘门。三两下把木门摘掉,顾绒花进去好一通翻找,不但没找到一分钱,一根面条,连剩菜剩饭也没找到。

    倒是在橱柜里找到半框馒头,但全掺了玉米面和高粱面,还是杂面多白面少的那种。顾绒花嫌弃的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以至于气得连门都没安回去。

    饶是王然和李玲有心里准备,傍晚归家看到堂屋门敞开,衣服被子乱成团,也险些气晕过去,当即就让顾金柱给顾承礼写信。

    顾金柱不识字,就让他大儿子写。

    十七岁的少年看到这一幕也气得不轻,“给小叔写信有啥用?”

    “告诉她你奶奶和你姑干的好事,她俩以后死在屋里都没人问!”王然气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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