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承认了,站在原地故作轻松地颔首。

    半晌,他倏然在她跟前俯身,苏实真抬起头,对上秦伶忠的眼睛,就像用玫瑰去抚摸玻璃。他们望着彼此,他没有透露出丝毫怜悯心,但触摸她的手指的确带有温度:“我希望我们只考虑快乐的事。”

    玫瑰花蕾遮挡了长满刺的藤蔓,苏实真伸出手臂,徐徐将他引入荆棘深处。慵懒的黄昏,男女纠缠间,一切烦恼都暂且烟消云散。他们容纳和攻击对方。

    “来,”俯视她的同时,他掐灭香烟,风轻云淡地挑衅道,“给我找点乐子。”

    长发散乱满床,她笑眼明亮,闪烁着黑夜的倒影。苏实真闷不作声,趁秦伶忠松懈的刹那间起身,转瞬就反客为主,盘踞到他身上。

    “不是我给你找乐子。”这回轮到她居高临下。浪潮翻滚,在黑夜中卷入绵软的细沙,一阵又一阵,“是你哄我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了快上来!这是去拳击场的车!!!

    第16章 放松(16)

    没有人能无时不刻都快乐。

    或许正因如此,每当单独在一起,他们才总是做个不停。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作响,秦伶忠坐在更换过的床单上清理邮件。他批量将已读过的信息移入垃圾箱,然后再从那里将它们再一次删除。在新工作地点主动向他抛伸出橄榄枝的人不少,其中大部分还在安全范畴内,剩下几个还存疑,八九不离十和家里相关。秦伶碌戒备他也是意料之中,早就肯定了的事。

    刚好收到微信,他退出去确认了一下。消息栏里满满当当,有之前吃过饭的公子哥新一轮的邀约,也有大学班级群里各项毕业团建的通知。回到刚才的界面,余光扫到之前中秋节收到的祝福贺卡,突然之间,恶心的感觉像电流蔓延全身。

    坏的回忆有很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先想哪个比较好。

    也是初中的时候,在英国,父母都不在家。国内的朋友送来螃蟹,按人次一公一母。厨房准备好蟹八件,兄弟姐妹如行云流水般吃得洁净而高雅,秦伶忠坐在餐桌边,隐隐约约能听到守在一旁的佣人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有人在等着看他出洋相,这世界不是所有场合都能有人手把手教你,只能硬着头皮。

    他只用了最基本的锤、剪与刮,并没怎么动那只蟹。

    回想到这里,秦伶忠忽然罢手,忍不住露出生理性厌恶的表情。

    苏实真洗过澡出来,看起来比以往还要白,正歪着头打量他。

    “你在看gv?”她问。

    他因为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中招:“什么?”

    “谁让你一脸直男看g片的表情。”苏实真笑吟吟地挖苦道,“还以为你在挖掘新玩法,害我空欢喜一场。”

    而秦伶忠则毫不犹豫地接下这招,完全无所畏惧:“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想买点绳子什么的,希望你喜欢。”

    “哦,”她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要用在你身上吗?”

    他在这种细节上向来不较真,轻笑一声就随便带过。

    苏实真画过眼线,涂了厚厚的睫毛,临走前,她贴住秦伶忠的脊梁骨,手臂越过耳畔,搂住他的脖颈。

    秦伶忠正在忙,闷不作声地抬起手,弄乱了她鬓角的头发。

    倏忽间,她有些不想放开他。

    她也是这么做的,牢牢拥抱着,越纠缠越紧。她好像想把他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忍受她,容许她像包裹在渔网里的农家女一样愚弄自己。

    “我要走了。”苏实真吻了吻他,说。

    秦伶忠与她说笑:“要不要带一件最爱的东西走啊?”

    她眉眼里都是笑地反问:“真的?”

    她或许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许不知道,就像他不理解她一样。他们自以为脱俗,受最少的事物所困,实际只是自欺欺人,不肯耗费心力去揣测对方,却情愿浑浑噩噩,拉拽着对方背道而驰。

    “还是算了。”苏实真说。

    从秦伶忠住的地方回自己家还挺麻烦的,有车接送还好,有时候她非要自己走,也就变得很花时间。好在苏实真过得比较吊儿郎当,迟到也是家常便饭,基本不把时间当一回事。

    公司有些人看好她,即便她没放在心上。

    苏实真不是不知恩图报那类人。

    只是总是显得无欲无求,对什么都不在乎,看不穿每天都在想什么,所以很难把控。

    国内最大的同人展在最近举办。

    与公司合作的游戏展区安排了角色的cosplay。苏实真外貌比较出众,也理所当然担任了重要角色。

    这是她第一次担当女主角。

    不了解内情的话,大概听起来可能有点费解。

    苏实真最大的问题不是工作水平,而是工作态度。她不适合做模范或榜样,考上大学后经常性混吃等死,花钱不算大手大脚,但有点太不关心收入多少。平时当当边角料,只作为壁花存在也还好,一旦负担的压力大了,就容易翻车。为了不让她闯祸,公司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在宣传册里把她的照片往后、刻意压低她存在感放这种事都做得出。

    但在看脸的行业里想埋没美女实在很难。

    苏实真了解了人设,穿着超短裙和假发,抬起一侧的膝盖,满面笑容,摆出符合角色的姿势提供拍照。

    一众单反镜头和手机对着她拍摄。

    其中有几个镜头越压越低,显而易见是在寻找不正常的角度拍摄。展会门票平价,可以说是谁都能来,这种瞄准裙底拍摄的人并不少见,苏实真也有应对他们的素养。

    不过,很多时候,她也不是按素养行动的。差不多拍完一轮,苏实真的脸色就疾速变黑,目不转睛盯着一名正在专心致志拍摄她走光镜头的游客。

    showgirl和游客发生冲突值得轰动,一不小心被主办拉黑也有可能。好在经纪人刚好在周围,立刻以showgirl状态不佳为由,率先拉走苏实真。

    到了楼上,他才开始数落她。

    尽管如此,苏实真也早就习惯了被骂,照常盯着指甲走神,时不时用单音节敷衍几句。

    “算了,本来今天就没想让你来的,你现在回去吧。”负责人最后也无可奈何,一了百了问她,“有车可以坐吗?”

    她把假发取下来,包着发网,像个漂亮过头的小尼姑:“嗯。”

    正好是地铁高峰期,又不想花叫出租车的钱,苏实真犹豫良久,末了拨通了某个号码。

    贺正群被叫来时非常之懵逼。

    “为什么是我?”他跟在她身后,握着他那辆面包车的车钥匙战战兢兢,“大学四年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就要毕业了。”

    苏实真嘲笑:“总比毕不了业好吧。”

    她坐上他的车,毫不在意地找车载烟灰缸,但不是为了抽烟,而是要吐嚼过的口香糖。

    贺正群手忙脚乱递纸巾给她,然后握紧方向盘,唉声叹气:“你应该不缺来接你的人吧?况且你还是我好兄弟的女朋友,这样搞得我们很尴尬诶——”

    “有什么尴尬的。”苏实真对着镜子补妆。

    他们驶入车流。

    “说实话,我确实是不怎么看好你们。”贺正群说,“但是,某种意义上,你们也还是挺般配的。我是想不出谁能比得上你——”

    他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

    苏实真漫不经心地打岔:“以后不会尴尬了。”

    “以后?”

    她仰起头来,笑容清爽而澄澈:“毕业之后。”

    因为连续几天都留在秦伶忠那,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苏黎旭住在自己家这件事。等回到家,还没进门就被吓了一跳。他出来扔垃圾时刚好撞上,苏实真正好在门口抽烟,粘带火星的烟灰落到粉色的缎面靴上,只能飞快晃动脚尖。

    “还好要扔了。”她自言自语。

    “这么新就扔掉?”苏黎旭说,“你家里的热水器倒是该换了。”

    苏实真也不介意,笑着摆手道:“哈哈哈,没办法。有的东西,本质上有区别嘛。”

    “什么区别?”他问。

    “有的东西制造出来就是奢侈品,有的是日用品。”

    苏黎旭淡淡地回答:“但是,没有奢侈品也不要紧,没有日用品会很不方便。”

    苏实真怔了怔,紧接着笑出声来,敲了一下他肩膀:“很会说啊。”

    他抬手,挡住她那一下。

    笑声渐渐停歇下来,她慢条斯理地汇入沉寂,忽然间,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但又只能这么说:“只是不方便而已,又不会死。

    “而且很便宜。再买就好了。”

    说这话时,苏实真也只是一味笑着,爽朗地、轻松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能让她皱眉或落泪。

    苏黎旭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许久的许久,才别过头缓缓说道:“我们都是可替代的。”

    “嗯?”她夹着香烟歪头。

    “在这里,我们都很便宜。”他面无表情,“所以很简单就能换掉。”

    苏实真没说话,静静地任由香烟燃烧。

    -

    毕业照的拍摄,除却规定的那几套外,大多数女同学还自己租了喜欢的服装。

    苏实真也订了一套服装。

    她穿着婚纱穿过礼堂时,有根本没约过的摄影师忍不住主动问她需不需要拍照。苏实真一律回绝,径自穿越楼梯,去找刚刚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过言的秦伶忠。

    踱步穿过会场,与老师打招呼,交谈时,秦伶忠总觉得被什么顶着后脑勺,却坚持不愿轻易回头。

    他穿梭在人群中,差不多送走最后一批该应酬的对象,手机震动,侧身查看转账信息时抬眼,终于瞥见楼上窗边转瞬即逝的身影。

    公共课教室只在需要时打开。

    秦伶忠环顾一周,除却势不可挡的日光,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在。

    纸飞机从背后飞来,擦过他的肩膀,落下时无声无息。

    毋需多么仔细地观察,他已经辨认出脚下折叠成飞行物的纸张是什么。他写给苏实真的支票再度沿着同一方向飞来,毫无杀伤力,静悄悄地落下。秦伶忠转过身,看到苏实真就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课桌上,婚纱如曙光散落,在最后的尽头。桌上还散乱着其他支票,无一不沾着折痕,就连兑换日期尚未截止的也没幸免。

    恐慌在平静的皮囊下漫延。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的。

    秦伶忠说的是“你要多少钱”,苏实真则在问“我这样好看吗”。

    他们仿佛站在分崩离析的水域两侧,但并不感到慌张,因为自始至终,原本就隔着一片寂静而辽阔的海。

    长久的一言不发过后,他问她:“你玩不起了吗?”

    “该我问你吧?”她把同样的束缚套回他身上,“你玩不起了吗?”

    他们追求不动感情、不需要使用心脏的关系,他们所想要的是没有副作用、无须承担责任的快乐。然而,游戏规则的悖论也来源于此。因为没有爱,所以任何背叛和戏弄都合情合理,不应受到任何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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