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又问:“想必曾家的事情,你父亲已经同你说过,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赵景焕摇了摇头,又问了一句:“先生,以后我能进藏书阁了吗?”

    曾先生没想到他只问了这一句,点了点头,却又问道:“除此之外,你就没有想知道的事情了?”

    “比如当年的内情,或者鹏儿现在何处,与那些人又有何牵扯?”

    赵景焕却反问道:“先生,我需要知道吗?”

    “你不想知道吗?”

    赵景焕却说:“我才九岁,就算知道也无济于事,反倒是容易分心,还不如现在踏踏实实的读书,等哪一日入职官场,再来询问老师也不迟。”

    “你倒是想的明白。”曾先生笑了一声。

    随后又摇头说道:“当年的事情不算什么……鹏儿,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儿,大约聪明孩子都执拗,景焕,为师希望你将来能够想开一些,官场向来如此,哪能事事顺心如意。”

    赵景焕从来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点头说道:“老师,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没有用。”曾先生还要再说几句,又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一些,赵景焕现在才九岁,就算他说了恐怕孩子也听不懂,反倒是乱了心性。

    他最后咽下剩下的话,又问道:“听你父亲说,经此一事,你隐约懂了为何人人都要争夺高位,可你知不知道,站得越高,若是摔下便会跌得越惨?”

    赵景焕点了点头。

    曾先生便问:“那你不怕吗?”

    赵景焕便问:“老师,吃饭容易被噎住,那有人会因为容易噎住,就从此不再吃饭了吗?”

    曾先生微微挑眉,看着他说了一句:“巧舌如簧。”

    赵景焕嘿嘿一笑,知道曾先生语气虽然冷淡,却并无恼意。

    其实他一开始也觉得曾先生这般的人,不说迂腐,肯定也不是多么开明的人,外界对曾先生的评价也大抵如此,但接触的时间多了,赵景焕又忽然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至少他从曾先生身上没有感受到的那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的死忠之心。

    曾先生又看了眼对面粉雕玉琢的孩子,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曾鹏,随后他又摇了摇脑袋,暗道不像,赵景焕跟他那榆木脑袋的儿子完全是两种人。

    蓦然,曾先生忽然问道:“景焕,那一日从光源寺回京的路上,你心底在想什么?”

    赵景焕微微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师,笑着说道:“自然是想着长乐公主能够安然无恙,这样我爹就能从大理寺出来。”

    曾先生冷笑一声:“真的吗?”

    赵景焕十分坦然的反问:“不然我还能想些什么?”

    曾先生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以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否无辜有罪又有什么区别。”

    “你父亲是臣子,你们一家都是臣民,既然如此,也只能跪求天子怜悯宠幸。”

    这看似忠义的话,却让赵景焕心头一跳,下意识的看着曾先生的眼睛。

    却见老人的一双眼睛已经有些昏黄不明,却又锐利睿智的让人觉得可怕,赵景焕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恍惚之间,他忽然想起来曾家藏书阁历史渊源已久,乃是前朝就在的一栋藏书阁,他能在战火之中留存下来,只因为曾家先祖率先投靠了□□皇帝。

    曾先生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太聪明了未免锋芒外漏,经此一事,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会盯着你,看着你。”

    赵景焕眼神微微一闪,笑着说道:“那想必他们都会知道,我以前多么不懂事,经常把老师和爹爹气得暴跳如雷。”

    “浪子回头金不换,也算是一桩美谈。”曾先生淡淡笑道。

    赵景焕却又说:“多亏了老师严厉教导,又有父亲苦口婆心,才有学生今时今日。”

    曾先生转而问道:“如今京城人人都夸你孝顺,乃是名动天下的大孝子,还是菩萨庇佑之人,难道你就不觉得得意?”

    赵景焕却说:“不过是一些虚名,再说了,长乐公主能够转危为安,乃是天子庇佑,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哪有那么大的功劳。”

    曾先生笑了一声:“倒是还算知道分寸,没仗着有几分本事便把尾巴翘到了天上。”

    说完又道:“只希望你能够沉下心来做学问,不要被那些虚名分了心,伤仲永之事历来有之,为师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之一。”

    赵景焕一听这话,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还请老师教导。”

    “理当如此。”曾先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说了一句,“老夫也想看看,将来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赵景焕浑身一颤,刚要为自己分辨几句,解释他就是想过得自在一些,自由一些,不会被君主当做弃子,可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曾先生却已经说到:“你不是对藏书阁感兴趣吗,既然如此,那就把藏书阁中所有书籍都誊写一遍,帮为师整理整理,自己也长长知识吧!”

    这便是他与赵德海商量之后决定的,用来打磨孩子的性子,免得他年纪轻轻又聪明绝顶,偏偏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便真的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自视甚高将来摔跟头。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没有定性,胆儿还特别大,这是曾先生与赵德海一致认同的。

    曾家藏书阁里头有多少书,没有人比曾先生更加清楚,想必这么多书能够让赵景焕看清楚,一个人的本事是有限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准偷懒,此事你父亲也已经答应了。”

    说完这话,曾先生笑着离开了,似乎很满意自己留下这让人无望痛苦的作业。

    赵景焕却摸了摸耳朵,很想问一句,老师你知道自己把老鼠放进了米缸里头吗?

    第94章 彼之砒/霜

    曾家的藏书阁并不只是一栋楼,而是串联在一起的几栋建筑物,其中被称为主楼的藏书阁足足有三层楼,在古代就是典型的高层建筑了。

    这里的藏书之多天下著名,就连国有资产的国子监也不能与之相比,可见曾家先人的辉煌和爱书之心。

    藏书阁又分为外楼和内楼,外楼接通大门,即使是外人,只要是品行不差的读书人都能上门来看借阅,自然,带是不能带走的。

    当然,外楼的书没有孤本,多是科举仕途所需的大路货,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十分珍贵,但对于勋贵世家而言便只是寻常。

    而内楼却是曾家珍之又重的地方,除非是曾家之人,亦或者是得到了曾先生的允许,否则他们是绝对不能踏入这栋楼一步的。

    当然,这些建筑都是木质的,一看就很好烧的架势,之前赵景焕赶在这里动火也是胆大包天,曾先生能原谅他简直是个奇迹。

    不过赵景焕烧了藏书阁,其实也就是烧了外楼中其中一个地方的一个小角落,毕竟放了这么多书本的地方,防火措施还是做得十分不错的。

    赵景焕走进藏书阁,第一眼便瞧见放在院子中间的八个水缸,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水,大约是为了好看还养着几朵睡莲。

    除此之外,每一个藏书阁房间之外的墙壁之上都挂着水袋,这种水袋是用马或者牛的皮所制成,里头能装下三四百斤的水,袋口插进去一节竹子,若是遇到了起火,几个壮丁抓起来就能灭火,相当于古代的灭火器了。

    赵景焕扫了一圈,便知道为何当初他那一把小火连个烟气都没起来,实在是曾家对此思虑周详,将灭火进行到底。

    送他进来的藏书阁管理员忍不住看了这位少爷一眼又一眼,几个月前闹出来那事儿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谁知道时隔半年,自家老爷居然收下了这个学生。

    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他家老爷不是最讨厌了吗?

    腹诽归腹诽,老头儿也不敢忤逆自家老爷,认认真真的介绍道:“赵公子,外楼放着的书大多是近些年老爷收集来的,十分适合读书人。”

    “您再往里头走,看到的便是一些孤本,也有名家遗作,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而中间这栋楼里面的更是了不得,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赵景焕边听边点头,忽然转头问了一句:“曾伯,既然这些书这么值钱,难道就没有什么江洋大盗,江湖神偷来光顾吗?”

    老曾头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瞧了一眼赵景焕,暗道这孩子的脑袋怎么长的:“赵公子,这里藏着的书,又不是金银珠宝,怎么会有江洋大盗来光顾?”

    “不一样很值钱吗?”赵景焕不懂就问。

    老曾头却呵呵笑道:“在读书人眼中自然是值钱的,可在普通人眼中书,不过就是书,再者,他们就算偷了去又能卖给谁?难不成自己留着当祖传宝贝?”

    赵景焕一想也对,书本字画的价格其实是溢价,对于普通人而言不能吃不能穿,你想要去当铺换银子也难。

    毕竟一些真正值钱的字画古籍都是孤本,大家都知道在谁手中,你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拿出手来还银钱,说不准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衙门抓了。

    说到底这时候这些东西不是硬通货,而是被某一个阶级垄断的东西,读书人即使心里头喜欢也不会购买赃物,只因为这些东西拿出去之后反倒是会毁伤名誉。

    赵景焕哈哈一笑:“也对,是我想岔了。”

    老曾头瞧了他一眼,暗道这赵公子莫非起了坏心思,打算把楼里头的书偷出去卖?以前的赵公子是绝对干得出来这事儿的,现在的赵公子他还得观察观察。

    想了想,老曾头提醒了一句:“赵公子,既然老爷发了话,那您自便就是,若是有找不到的书就来问老头子,不过有一点,这里的书是不允许外带的,即使是赵公子也不能例外。”

    “藏书阁那么多的书童,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提点完毕,老曾头又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休息,手中握着一卷书慢慢看着。

    赵景焕瞧了他一眼,眼底颇有几分羡慕:“哎,曾伯这日子,就是我一心想过的日子。”

    那头老曾头看书的动作一顿,拧着眉头看向赵景焕,他这辈子连个功名都没考中,只能在曾家藏书阁看门打发时间,赵景焕暗道这句话到底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赵景焕却已经推开第一扇门进去了,他并未直接去内楼,而是进了外楼的一个房间。

    一进门,金宝就贼眉鼠眼的关上门,隔绝了外头人的视线,口中骂道:“哼,那老头一副生怕少爷您捣乱的样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景焕奇怪的问道:“你关门做什么?”

    金宝理所当然的说:“少爷您放心大胆的睡吧,小的帮您看门,绝对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赵景焕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家少爷我是那种人吗?”

    金宝奇怪的问:“少爷,不是您说一走进藏书阁就想睡觉,每次一进来您就睡得可香啦。”

    “那是以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赵景焕溜达的走过去抽出一本书,是他没有看过的,心中一乐,“现在你家少爷已经改过自新,绝对发愤图强。”

    金宝却犹犹豫豫的问:“少爷,您,您真的要把这里的书全抄一遍啊?这么多书,您手怕是都要抄断了。”

    “又不是一日要抄完,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赵景焕伸手用书拍了一下他的额头。

    金宝立刻变了态度:“少爷您就是厉害,那小的帮您磨墨。”

    赵景焕提醒道:“开门。”

    金宝连忙把门再次打开,笑呵呵的说:“小的去把门窗都打开,这样光线好,少爷,您就在床前边写边看吧,要是您渴了饿了,小的给您拿吃的。”

    “嗯。”赵景焕点了点头,暗道他算是明白之前赵德海为什么要把赵子高放在他身边了,就金宝这拍马屁的架势,别说劝着点了,别把他带坏就不错了。

    赵子高就不同了,他说是书童,其实是赵德海的眼线,时时刻刻盯着他呢!

    不得不说,书童金宝是赵家唯一一个完全以他的意志为宗旨的人,一切都是少爷说得对,无形之中倒是也帮赵景焕省了不少事儿。

    赵景焕拜曾先生为师,进驻曾家藏书阁的消息一传出去,一时间书院里头议论纷纷。

    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曾先生对赵景焕的挑刺不满还历历在目,怎么过了半年时间就变了个样子,直接把人收为关门弟子了呢?

    尤其是许多自认为才华出众的心底不满,暗道赵景焕也就是有一个好爹,所以曾先生看在赵德海的面子上才会收他为徒。

    当然,这些人的家人倒是看得清楚,明白在曾家的眼中,赵家肯定算不上什么,不然当初赵景焕也不会被收拾的那么惨。

    他们仔细一想,也觉得摸准了曾先生的脉络,暗道曾广这一套无非是取悦当今,赵景焕别的不提,孝心感天的事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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