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放完,庄浅捏紧了冰冷的手机,轻敛下眼皮,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目睹这一幕的双胞胎,终于找到了她心病的根源:

    沈思安。

    【6】

    贺岗监狱人际稀少的第九区,沈思安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再一次进来的时候,他发现,甚至连狱警都还是从前的那一批,与他也算是另类的旧相识了。

    沈家家大业大,根基雄厚,不会因为死了个沈雨巍而动摇根本,也不会因为少了他沈思安而一朝倒台,就单说年轻有为的孙辈中,撇去旁系的精英们不谈,根正苗红的沈家小少爷如今都已然能独挑大梁。

    如此结局,尽管不得不承受丧子之痛,沈老爷子却是相对欣慰的。

    沈雨巍的死去,沈思安的落网,几乎给沈家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打击——这一点不假。

    但可庆幸的一点是,随着两人的倒台,沈家原本三足鼎立的局势被彻底打破,老爷子成了最大的赢家,又一次大权在握——对已经年近八十的沈老爷子而言,沈思安多年来都是压在他心底的一根肉刺,可这根刺,却为沈家做了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将沈琮送去了部队。

    时间与磨难可以摧毁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至少对沈琮是后者,彻底改掉从前的陋习之后,曾经不学无术的愚蠢纨绔子弟,成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准继承人。

    贺岗监狱内,囚犯分等级。

    无期囚徒的日子最难熬:

    他们必须早上五点起床,五点二十排队做早训,然后排队去食堂领取早餐,按顺序前去劳作……辛苦的劳动会一直持续到晚上。

    全天唯一的“娱乐”,是晚上半个小时集体观看新闻联播的时间。

    能被关进这座监狱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曾经位极人臣,威风赫赫,哪一个不是曾经高高在上?如今每天看着电视上各种恍如隔世的‘正能量’新闻播报,就好比给一群丑陋的蛆虫递上了一面清透的镜子——这种极致的心理落差,不是普通人能接受得了的。

    所以在贺岗监狱内,最痛苦的不是死囚,而是那些返身无望的无期徒刑者。

    他们甚至连选择死亡的机会都没有。

    监狱内的血腥斗殴时有发生,而狱警总是会在合适的时候赶到,既不会让人被打死,也不会让这些人打得太逍遥——这大概是底层公务员们对他们曾经的奴隶主的一种变态虐待,日日乐此不疲。

    沈思安在监狱的生活要平静得多。

    他在第九区,是死囚,与好几名死刑犯是邻居。

    死囚们的日常很简单,他们每日不必早起,没有劳作,顿顿有菜有肉,还有供阅读的时事报纸。

    只除了“邻居”们在一个个减少的现实,会使得有些人开始隐隐紧张而焦虑。

    ……

    沈思安一入狱就是好几个月,每天的生活过得像是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他不与人交流,也不招惹是非,跟大部分等死的囚犯一样,在无望中等待死亡的光临。

    期间,沈琮跟和一庭秘密来过监狱一次,避开摄像头之后,和一庭放低声音严肃道,“思安,我长话短说,我跟缪子他们商量过了,等到了九月八号那天,咱们就来个偷龙转凤。”

    沈琮插嘴,“哥,我已经找好了一个跟你身形样貌差不多的人……”

    “我另有打算。”沈思安打断他的话。

    和一庭一愣,后面的话都插不上了。

    就听见沈思安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再插手了,我另有打算。”

    他所说的“打算”是什么,和一庭不明白,沈琮更不能理解,但两人想:横竖这个男人精于心计,是不会想自掘坟墓的。

    那就应该是有别的安稳脱身之法了。

    “我想见一个人。”

    沈思安突然又说。

    和一庭还没从男人的上一句话中回过神来,倒是沈琮反应快,一下子就想到他可能想见庄浅,面有难色地回道,“哥,算算时间,嫂子就快生了,而且你也该有注意新闻,她现在身份微妙,回国肯定少不了得接受一番调查,你——”

    “不是小浅,我要见乔焱。”

    沈思安一句话出口,令他面前的两人齐齐变换了脸色。

    【7】:

    这是乔焱第二次来到贺岗监狱,讽刺的是,包括他上一次来,都是同一个原因:要见那个他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的男人。

    ……

    “我的时间很宝贵,没闲工夫陪一个刑犯唠嗑,如果你找不到令我付出时间的话题,那最好节省点时间给自己祈祷,下地狱的时候能少受点折磨。”

    一间类似审讯室的窄小屋子里,年轻男人一身亮眼军装,从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起,浑身都散发着深沉的凌冽之气。

    男人眼中的厌恶与不屑,在面对审讯椅上的沈思安时,一瞬间迸发到极致。

    乔焱的语气是极其难听的,却并没有愤怒,因为不需要。

    “坐。”沈思安说。

    乔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左腿优雅地轻叠上右腿,身姿笔挺。

    两人之间无言地沉默好几分钟后,他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双手交叉叠放在膝盖上,冷嘲道:“看你弟弟离开的时候愁眉不展,想来是很为你忧虑,那他大概是还不知道,你还留了一手吧?”

    “小琮一向心思简单。”沈思安笑言,丝毫没计较他话中讥诮,温雅得仿佛面对老朋友。

    乔焱轻哼一声,坦言:“抱歉,我这人比较固执,发誓要毁掉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毁掉。”

    也许是听出了对方话中毫不掩饰的轻屑与傲慢,沈思安突然抬起眼眸,盯着面前好看的年轻男人,目光中假面的温和渐渐散去,冷焰一点点凝集。

    他向乔焱直白道,“你用不着洋洋得意,更用不着冷嘲热讽,以为将我送上刑台就是你的胜利——能够打败我的人,从来都不是你乔焱,我也不会输在你手上。”

    乔焱猛地狠狠一拳捶在案桌上,发出激烈的一声骤响。

    “不知死活!”

    “我死了也不会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沈思安说。

    乔焱扣着桌子边缘的手猛地一紧,紧接着听到男人嚣张狂妄的下半句话:

    “更何况……你还没那个本事将我推进地狱。”

    两人目光蓦然对上的一刹那,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暴虐与残忍。

    压抑的沉默整整持续了三分钟,直到乔焱的手机出乎意料地震动起来,他自己不为所动,冷着脸,明显被沈思安一句话气得不轻,倒是沈思安好心提醒了他,示意他看手机:

    “打开看看啊,说不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他暗含诡异的语气,不急切不讽刺,却令乔焱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迅速掏出手机,发现是一段视频接收提示,皱眉按下了接受键。

    沈思安平稳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小窗口上的某一点,像是虔诚的教徒盯着神龛上的焚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到那段不算长的视频自动播放完,乔焱眼神震撼,脸上早已经褪去了最初的血色,捏着手机的右手骨节泛白,咬着牙很久都没能出声。

    什么叫偷天换日?

    乔焱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和一庭向沈思安提议的那样一般:找个人替他受死刑,以换取自己脱身。却这样无论如何,沈思安的前程算是半毁了,真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老鼠。

    乔焱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坦诚言:他要沈思安死。

    而如今这一段视频,令乔焱狠狠自打脸。

    这才是真正的“偷天换日”。

    视频画面上,是一宗与沈思安息息相关的凶杀案现场: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地点,死者方苑,在那间乌烟瘴气的会客室中,被人残忍地一刀入腹的死亡现场。

    指除了一点差别:

    凶手不是沈思安,换成了李琛。

    乔焱甚至不必去查验这段录像的真假,沈思安既然敢算准时间命人发给他,必定是早已经安排清楚了一切,不可能拿假货来空手套白狼——换句话说,早在入狱之前,他就已经精心筹备好了这一场漂亮的翻身之仗。

    不需要逃亡,甚至连沈思安现在所承受的罪名都不成立——只要这段视频被以正规的途径呈交司法院,他的案子立刻可以获得重审的机会。

    死一般压抑的沉寂中,乔焱听到男人平稳的声音,“我背判死刑,因为两大罪:运营非法军火走私集团;持械杀人。可若不是我亲手将罪证交到司法部门,单凭你,又能怎么奈何得了我?”

    “哪怕如今都要这步田地了,我要想翻案,也不过是反掌之间的事。”沈思安语气平静地说,奇异地没有站在胜利制高点上的狂妄。

    却已经足够令乔焱怒不可遏。

    “果然好本事。”

    乔焱从牙缝中挤出一声难听的赞美,俊脸上怒火隐烧,“黑的都能被你活生生抹成白的,现在你不妨就就开诚布公地说说:这些表情逼真的群众演员都收了你多少报酬?还有这个,这个李琛到底收了你多少好处,才肯替你提早拍好这段视频!替你顶罪去死!”

    他重重将手机砸在桌上,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视频画面上,除了受害人方苑只看得到背影外,其余的“观众”,包括当事人在内,全都有着完整的身体和面部特写,沈思安当然也在场,不过动刀子的那个人却不是他,而是房间中央似乎嗑药过量的李琛。

    用沈思安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向警方自首,承认杀人,承认走私军火,现在被关进监狱的,该是那个刚上任的李总警司。

    “炫完了吗?”乔焱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像是盯着什么肮脏又丑陋的生物,声音沉冷似冰川:

    “点名要我来,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好证明你谋算深远、证明我技不如人?”

    “沈思安!”乔焱倏地拍案而起,居高临下睨着他,“你记住,即便你出了监狱,也不过是一只永远见不的光的臭虫!我随便一根手指都能在此碾死你!”

    沈思安笑了起来,似乎对方越是气急败坏,他就越能从中找到好笑的点。

    直到最后笑够了,笑到眼睛都发酸了,他才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报纸上面是用意语写着长篇大论,配图上,一张东方女性的面孔显得柔和而清媚。

    “她肚子都这么大了。”

    指尖缓缓摩挲着图片上女人凸起的小腹,沈思安眉目渐渐变得柔和,自语般呢喃了一声。

    乔焱闻声一僵。

    看清楚了照片上的人,是庄浅。

    “你看,她现在过得很好,再过一个月不到,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报纸上,是庄浅出任意大利一家著名建筑公司最高负责人的采访,那家公司沈思安当然知道,暗地里走过无数次的货物,绝对的见不得光,却偏偏连数国警方都找不到其行事罪证。

    “不管没了谁,她都会依然生活得很好。”他说。

    乔焱闻言,垂于身侧的双手猛地拧紧,眸中一瞬间冲击而来的暴怒,能将靠近的任何生物挫骨扬灰。

    偏偏他面前的男人视若无睹。

    沈思安的注意力压根不在乔焱身上,他眼神神恍惚,对着那张报纸自言自语,“我没有输给你乔焱,没有输给沈雨巍,没有输给秦贺云——我只是从一开始,都没打算赢。”

    “从我当年第一眼踏出监狱的大门,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开始紧张、开始不安。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日,要么这个女人成就了我,要么她会毁了我……”

    沈思安含着笑意说:

    “她先是做到了前者,然后又给了我后者。”

    乔焱倏地抬眸,注视着男人此刻堪称绝望的表情,陡然反应过来,沈思安今天要求单独见面的目的、给他看那段视频的目的、包括……提及到庄浅的目的。

    这个男人不是想翻身,他其实是想求死。

    乔焱心跳声剧烈,脸色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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