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幽转眸,朝花觉闻看了过去:“就得问问二位长辈了。”

    一旁的宋鹤亭重重叹了声,仰头道:“就因为十四年前的一张纸,就是那一张纸……”

    温简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恨不得拿起卷宗开始笔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见棺材不流泪。”

    邱往轻哼了声。

    温简:对。

    宋鹤亭双手拢在长长的衣袖里,声音苍老道:“当年,我前往徽州出任别驾,一眼便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我久居长安,见过最好的东西,知道这一张纸的价值,远比它现在的要高很多。于是,我便与熟悉的京官联系,将它送往内务府鉴选。果然,不出预料,空山新纸,如愿被选为了御用。”

    玄策气定神闲地补了句:“这可真是在您的功绩上,又添了一笔。”

    花玉龙怔怔地看着站在一旁沉默的父亲,这个案子,真的与我们花家有关吗……

    而阿耶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但其实,空山新纸的制作工艺,还没能达到量产的地步,稍微一点因素影响,就得失败重来。”

    宋鹤亭的话说到这里,便与卷宗的记录吻合上了,温简上前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一批御用的供纸,为何还会送进皇城?还将献给先太后的祝寿画给晕染了?”

    校场的风很大,将温简的声音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鹤亭吐了口气:“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要用来祝寿的,我们只当是例行的上供,而且……”

    “而且,你因为空山新纸,讨好了京城的达官贵人,很快就要升迁了,你才不会管,这纸一旦出了事,谁来担责!”

    猫妖的声音狰狞,他低下头,直怼上了宋鹤亭的脸。

    山原忙将宋鹤亭带离,却觉他浑身乏力,面如死灰。

    “人生一旦得到了走捷径的好处,就停不下来了。”

    花玉龙听到玄策的声音,心头发紧,双手握拳,朝花觉闻走了过去。

    “那一年徽州大旱,棉花的收成受损,质量不如从前,用旧棉做出来的成色明显不如新棉的好,为了达到表面的一致,所以,他们就加了竹丝。”

    花重晏瞳孔一睁:“竹丝?!”

    他掌管花家的飞钱印制,而飞钱所用的桂堂东纸,正是用棉花所制,它能遇水不散,并承受一定强度的拉扯,而一旦加入竹丝,不过就是比普通的白纸好一点,但质量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

    “你们这是欺君。”

    玄策的声音凉如沉夜。

    “但我们不能不交货!”宋鹤亭痛苦喊道:“这是御供,这是圣令!”

    温简轻叹了声,一旁的邱往神色也没有了方才的暴躁,圣令,真是令人无法反驳啊。

    玄策略一挑眉:“比起坦白从宽,侥幸掩盖,还能险中求富贵。”

    温简觉得,玄寺丞说话真的又毒又扎心。

    猫妖讽刺一笑:“没了一个何家,还有花家,只要保你宋鹤亭万年富贵,官运亨通,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何家就不过是一个棋子!”

    他说完,怒吼地伸爪朝宋鹤亭压了下去——

    “阿耶!”

    突然,大门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那猫爪啸忽一顿,众人循声望去,俱是一怔。

    “沁岚?!”

    宋沁岚是跑着进来的,而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月白风清的清垣,急急躁躁的竹猗,还有圆乎乎的希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沁岚却是扑向了猫爪,人也嵌进了雪白的毛绒绒里,她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轻松。

    “雪奴……”

    她仰着头,朝那巨大的猫妖望去。

    时间静息几瞬,就见那猫妖收了收爪,用毛绒绒的手背,拱了拱她。

    猫妖一句话都没说,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宋沁岚的怜惜。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道:“那我阿兄呢,为什么会是,何家的小儿?”

    宋鹤亭想上去拉宋沁岚,但手悬在空气中,又颓然垂了下去,视线转而看向一旁隐没于黑暗中的花觉闻。

    玄策双手负身,走到花觉闻面前:“花二郎还被猫妖抓着呢,您再不说,恐怕他就要被吓死了。”

    花重晏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忍着气道:“玄策你乱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恐高!”

    虽然是轻松宽慰人的话,可花玉龙眼角都快沁出泪来,但脸色还是倔强的,她的阿兄,从小一起长大,打闹,吵架,她难过了,他会哄自己,阿兄爱吃甜食,最怕的,是被赶出花家。

    怎么会是,那个被她烧死的,何家小儿……

    “阿耶……你到底是,骗了我。”

    “玉儿……”

    花觉闻心头一窒,摇了摇头,道:“当年,我确实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想与他们合作,但奈何要价太高了,我们被拿捏着,无法开展飞钱生意,束手束脚。”

    说着,他看向宋鹤亭,见他眼里只有女儿,轻叹了声:“我也曾向宋监说过此事,盼他能从中斡旋。直到有一天,他过来跟我说,何家出事了。”

    “嗤——”

    猫妖愤怒地吐了口气,龇牙道:“你花家早就觊觎我何家的纸坊!趁我家族落难,趁火打劫!”

    邱往抽了下气:“当年那场火,还真是趁火打劫……”

    花觉闻双手掖进袖子里,老态龙钟,直起腰身,看了眼猫妖,又看了眼花重晏。

    虽然隔得远,但,他还是在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了泪水。

    他花了十四年,培养他,是疼爱,还是心有愧疚呢……

    “当年,宋监奔走,何家得以不被问斩,只落了流放之罪。他知道花某对何家的空山新纸很在意,便来与我商谈,若是答应一个条件,便能将纸坊和秘方,给予花家。”

    花重晏抓着猫爪上的毛茸茸,眼睛死死盯着花觉闻,听他缓缓开口说道:“条件便是,救出何家的两个儿子,何勉,何崇。”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僵住了。

    花玉龙抬眸看向猫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出两个人……

    说到这里,花觉闻摇了摇头:“圣上敕令,我与宋监,根本无能为力。”

    “你怎么是无能为力呢,”那猫妖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有一个宝贝女儿,有了她,你花家的富贵,是从未停歇!”

    花玉龙直直看着花觉闻:“所以那一场火,根本不是我放的,我没有烧死人,对吗?”

    说着,她转头看向站在人群之外的清垣,道:“师父,我根本,没杀人,对吗?”

    “玉儿……当年,为了救出你阿兄,我们才……出此下策。”

    花觉闻说罢,那猫妖突然伸出利爪,在城楼上发泄扫荡,只听砖头坍塌的巨响,邱往紧张地令众人往后退,骂道:“还好爷我把人都给遣走了,这楼一毁,回头又得花钱抢修!艹!”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吃灰,但谁也没想到,那猫妖突然松手,直直将花重晏坠了下来!

    “阿兄!”

    花玉龙几乎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坍塌的城楼之中,玄策心头一悬,跃身护在她身前,喝道:“桃木藤!”

    不远处的清垣,手中玉笛飞出,一道青光漫开,如箭般窜进了灰泥飞天的混沌之中。

    第79章 便是重生   完了,这个小魔女一定是来索……

    “阿兄!”

    清垣那玉笛湛青的光芒随着花玉龙的声音,堪堪托住了花重晏。

    她见状,刚要松一口气……

    突然,一道巨石从天而降,直直砸向逋落地的花重晏,花玉龙忙乱间抓起了地上的散箭,直直扔向那石头,却如蚍蜉撼树,精卫填海!

    “啊——”

    猫妖发疯地四处奔走,一道蓝符的光芒直嵌进它的额头,此刻玄策跃至空中,双手交|合,凝神念诀,一道强烈的光自他周身溢出,就在他啸然睁眼的瞬间:“现!”

    庞大的猫妖之躯,顷刻瓦解,如幻境消散,一道白袍跌落,于轰然倒塌的世界里,颓然坠地。

    “玉儿!”

    桃木藤堪堪缠住了巨石,似被主人强大的意念驱使,用力将石块甩开了去。

    花重晏松了口气,急急从地上起身,从身上掏出折扇,指着她道:“你做什么跑过来!”

    花玉龙气炸了,抬脚朝他腿肚子踢了一道:“你还说我!我不过来你就砸死了!”

    说罢,转头怒气冲冲地朝化为人形的猫妖走了过去,斜刺里,一道倩影扑来,花玉龙抬手将她一推:“现在是你们叙情的时候吗!”

    宋沁岚被花玉龙一吼,一时吓得怔怔站在原地,就见她弯腰抓起雪奴的衣襟,那副华美清容便暴露在了众人眼里。

    饶是花玉龙有心理准备,也不由怔愣了下:“孟画师。”

    男子柔柔一笑,凄美绝艳:“承花娘子一句,称在下画师。”

    她转眸,看到孟之涣右手手腕无力垂着,上面沁着道道血痕。

    那是一个画师的手……

    方才,玄策的断水剑,刺的就是这个地方。

    花玉龙心头一惊,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孟之涣缓缓站起身,他很高,很瘦,如风雨中的芦苇,一棵逆风,不甘心沦为芦苇的狼毫。

    他的目光沉静,还像猫一样,让人看不清人的感情,看向花重晏。

    “你刚才,差点砸死自己的亲弟弟。”

    花玉龙注意到他的眼神,防备地站在花重晏身前。

    却见孟之涣嗤嗤一笑,左手护着右手手腕,道:“有你在,我如何伤得了他?”

    花重晏的脸上,难见地没有笑容:“为什么?”

    他朝自己这位亲生兄长问了句,连他都觉得可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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