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屋中却始终都没有点灯。晓风着急地在门外走了几圈儿,几乎忍不住想破门而入。

    “不必担心,殿下有分寸,你让她自己静一静。”晁昱抱臂倚着树干,看上去比晓风要冷静得多。

    “既不能打扰殿下,那就请晁统领与我说说,殿下与定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诺握着珠子缩在被子里,一片沉暗中,她仿佛还能看到那道教她心悸的目光。今日乍然相见,逃离是她下意识的选择,跑了之后她心里却几番犹疑踌躇。

    他认出她了。

    若非集市上人流如织,若非暗卫处处设障,若非晓风武艺高强,反应迅捷,她此时应当早已被他捉住。

    从头至尾,她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他年年到飞玉江来,是来寻她的吗?他如今暂留荷州又是为了什么?

    那些被刻意藏匿压制起来的念头此时都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蹿出来,搅得她意乱神慌。

    为什么要跑,是还在怨,还在怕,还在不甘,还有不舍吗?她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别扭小孩,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只凭他焦急寻找。

    当年信阳陷落,秦家一夜之间满门皆灭,独她身在定州,逃得此劫,听闻此信,她大病数月。那时候,她在梦中看到他温柔地抱着她,哄着她,告诉她不要怕,言家永远都是她的家,他会永远保护她。

    可那不过是梦罢了。她凭着那场梦从病中撑了过来,醒来后,他早已远赴沙场。

    她曾经痴心妄想,想着那些温柔缱绻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毕竟她病中迷迷糊糊,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梦与现实。

    可后来的事告诉她,那就是一场梦,她以为的柳暗花明,不过是痴梦一场。

    “殿下,奴婢给您做了碗面,您吃一点吧。”

    晓风的声音传入帐中时,秦诺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凉冰冰的泪。她擦了把脸,冲着门外应了一声,不多时,屋中的灯便被点起,晓风站在帐外,目中满是担忧。

    面是用火腿吊的汤,鲜香不腻,几道小菜或香辣,或鲜甜,都很下饭。

    秦诺沉默着吃完了一碗面,然后抬起头来,冲着晓风轻轻笑了下。

    晓风的心头一软,又在心里埋怨晁昱嘴严,向她透露的那几句根本就没什么用,否则她现下也能多安慰公主几句。

    “殿下……”

    “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晓风摇了摇头,试探道:“殿下若不想见定王,奴婢会帮您想着法子避开他,再不然,咱们这回就不跟着往定州去了……”

    “不用。”秦诺倒了杯酸梅汤慢慢喝,还让了让晓风:“这回是我行事冲动,下次……下次就不必这么躲了。”

    时至今日,她必须要往前走了。躲藏退避,不甘和痴妄,都会成为阻拦她的深渊。

    前路坎坷,生死难测,深宫之中还有她的家人在等她。

    秦诺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等明日就传信给襄武侯,说请他尽快安排招待定王之事,我会照时列席。”

    肥瘦各半的猪肉斩成肉泥,加入松仁、香菇、笋尖等物剁成的细末,和芡粉捏成团,加各种调料和上好清汤上锅蒸熟。

    刚出锅的肉圆松脆油润,香而不腻,夹碎了拌到米饭里,再和上一勺清汤,是极为鲜甜润美的滋味。

    秦诺正拿着勺偷吃,见晓风进来,也给她盛了个肉圆递过去:“看你行色匆匆的,外头有事?”

    正是该吃午膳的时候,锅上还蒸着红枣桂圆糕。秦诺一面问话,一面眼巴巴地瞅着蒸笼,半日舍不得挪眼。

    公主昨晚的情状还在眼前,若有可能,晓风也不想这时候提起关于定王的事,只是此事要紧,再不禀报,若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

    “今日城中气氛不对,奴婢去问过,说是有个小贼偷了定王要紧之物,现下隐匿在荷州城中。如今城里进出之人都要核对户籍,问明身份,更有定王府侍卫带着城中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之人。奴婢总觉着这是在搜查您的下落,还有……”

    晓风仔细打量着秦诺的神色,斟酌着道:“侯府明日便要设宴款待定王,这还是奴婢推脱了几番的结果,否则定王恐今日就要上门了。”

    秦诺的指尖被蒸笼上的热气嘘了下,她皱眉把手指搁在凉水里,半晌道:“不是还在商量吗,怎么这么急?”

    “殿下……”晓风叹了口气:“咱们昨日虽用令牌顺利离街归府,可观定王所为,怕是疑心您的身份了。”毕竟一条街都封了,最后连个人影儿都没找着,当时除了他们公主府的人,也没旁的人能光明正大躲了搜检,这事只要想一想就会生疑的。

    “那……”秦诺恍惚着笑了笑:“那也好,早了晚了都得见,也省得折腾……”

    “侯爷在外头候见呢,您这会儿想见吗?”

    “请吧。”秦诺擦了擦手,定了定神方道:“再炒两个素菜,中午请夏溪姑娘一道用饭。”

    见着虞斌,秦诺还没来得及开口和他寒暄,就听他道:“吕易回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求见殿下。”

    虞斌喝了口茶,缓过气儿才接着道:“一直跟着我,究竟是长辈,我也不好教人强行驱逐,这会儿约摸等在公主府外,殿下,您是否要见?”

    “吕易?就是你那个小舅爷?”

    虞斌点了点头:“他路上因事耽搁,昨晚方才进城,听说了吕华之事,就一劲儿地要求见殿下,我听他的话音儿,是想将吕华带回去管教,说是不想脏了殿下的手。”

    秦诺挑了挑眉,与晓风对视一眼,而后笑道:“你与吕易,关系如何?”

    “他是吕家人,与我虽是亲戚,到底彼此生疏。”

    “看他如此行事,平素应当是很得老太君重用的,是吗?”

    虞斌点了点头:“祖母再强势,终究不可能把吕家的事全攥在手上,吕易为人处事尚可,是以素日,吕家大小事都要经了他的手,算是吕家这一代的掌权人。”

    “他想将吕华带回去,带回去之后呢?”秦诺让了坐,自捧着茶慢慢喝:“吕华对外的罪名是冒犯皇室威严,他带回去又能如何,是要杀还是要剐?”

    这话说的有些厉害,虞斌低了眉,半日道:“臣虽不知吕华身上究竟牵扯着何等要事,只是眼见殿下如此,似是在怀疑吕家人有异。”

    “事到如今,我不妨与侯爷说明白。吕华之事确是牵涉甚多,这其中根由我不能与侯爷仔细讲明,但是吕华确确实实卷到了谋反之事中。若这荷州仅吕华一人,这也无碍,他说到底,不过是个无德无才的蠢货,翻不出天去,可万一这后头有人指使诱引,将吕华推到前头来顶事,他自己躲在背后搅风搅雨,那才是真正的祸患。”

    话说到这里,虞斌面色也是极为难看。说到底,这荷州城的主子是他这个襄武侯,如今吕家不仅把持侯府,更平添大祸,想来着实教人气闷。

    若是侯府仍是先时风光,这事自然可以慢慢解决。但照着侯府如今这般情形,一旦吕华府中事传扬出去,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教侯府背上了谋反之名,那荷州城便会祸患丛生了。到时不止侯府有难,朝廷和新帝也逃不过这场风波。联姻之事蒙上如此阴影,这险险维持的平衡只怕很快就会被打破。

    “除了吕易定要带人离开,这城内其他人可有异动?”秦诺信虞斌并未参与其中,否则堂堂侯爷,也不会被吕家打压到这个地步。

    “出了这事后,臣亦不敢放松,特遣人仔细打探了一番,只是臣无用,如今除了吕易拼死拼活地要将吕华带走,其他人便无甚堪疑的行迹了。”

    秦诺沉吟半晌,道:“本宫见一见他也倒无妨,只是如今少不得要晾他一晾,还要烦劳侯爷多多注意城中人·事,否则这些人,这些事都会成为侯爷将来的祸患。”

    虞斌苦笑,现下觉得这长公主是丁点儿亏也不肯吃,这吕家之事,谋逆之责算是全推到他的身上了。他脚不沾地地奔波办差,可到了最后,还是得领人家的情。

    “这事侯爷心中有数,本宫便不多言。”说过了公事,秦诺换上了和静些的态度试探道:“现下外头闹得这么厉害,定王也应当在忙,怎的忽然这么急着要开宴待客了?”

    虞斌笑道:“这也不是臣自己的主意,只是既然定王提出了要来府作客,臣也不能一口拒绝。殿下可是有什么不便?”

    秦诺摇了摇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平复自己的心绪。

    屋中一时有些沉默,虞斌便寻了话来说:“这事说来倒也教人不解,若说那小贼窃了王爷重逾性命之物,那大可发文书四下搜捕,如何也比现在要快,可这位爷始终不肯说出那小贼是男是女,容貌何如,如此,臣也只好差了官兵跟着他们定王府的侍卫挨家挨户地搜人。”

    秦诺紧握着木椅的扶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只作无事,只是目中难免泄露了几分焦惶难安。

    昨日乍见,今日便带人大肆搜查,便是秦诺再不愿自作多情,也晓得言霆口中的“小贼”说的就是她。

    谁是小贼,谁偷了他的东西。秦诺心里一时恼得很,偏偏的又发作不出来。

    他还来找自己做什么呢?飞玉江边,荷州城里,这般的兴师动众,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故旧之情,还是那些年里,他对自己也曾有过片刻动心?

    心中乱成一团,一时像是被烈火烧灼,一时又似是被冰雪掩埋。秦诺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音儿有些发哑:“烦侯爷转告定王,就说本宫知道……”

    话到这里,秦诺心念一转,却骤然灼灼望向虞斌:“这倒也好,这倒也好……”

    “殿下……”虞斌惊疑地瞧着秦诺面色:“您没事吧。”

    秦诺摇了摇头:“原本吕华出事,我们为了不打草惊蛇,也没个借口去搜一搜城里的古怪。如今既定王将借口送到了我们手上,侯爷何不借此机会,将亲信派出一同搜查,即便到最后一无所获,也算对城里的境况有个大约的了解。”

    虞斌先时被这些事搅得焦头烂额,后来又被吕家人屡屡纠缠,虽说已差了亲信人跟着定王府侍卫一同搜查,却还没想到这一点上,如今一听,便连饭也顾不得吃,忙忙地就要去安排。

    “侯爷慢行,我还有一言。”

    虞斌定了定神,拱手听命。

    “如今荷州城中并不太平,若是定王在此有什么不对付,到时牵扯就大了。是以还请侯爷千万注意定王的安全,能多谨慎就多谨慎,毕竟定王的安危可影响这天下大势。”

    虞斌肃容应下,心里也在反复计较着此事。旁的不说,他们荷州侯府可惹不起定王府的人,若然到时因吕家而与定王府生出什么嫌隙,那侯府将来的路就更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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