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巧音差人去请拓跋泰后, 沐浴更衣熏香不说, 甚至豁出去穿了件袒胸露颈的薄纱宫装,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她想着拓跋泰既然宠信那妖妃,想来是偏爱妖娆女子的,故而刻意打扮得成熟妩媚一些。

    不料左等右等不见圣驾, 再三差人打听后才知,拓跋泰在半路被长安殿截了胡。

    气得江巧音大发雷霆,砸得满地碎片,心中恨不得把崔晚晚剥皮抽筋。

    长安殿里,红烛泪干,翠屏烟寒。

    这日是朔朝,但崔晚晚实在起不来伺候拓跋泰更衣,裹着被褥半睁眼撒娇:“我还疼着呢——”

    “不起来也行。”拓跋泰坐在床边穿靴,“芙蓉膏还剩下不少。”

    崔晚晚顿觉人生灰暗,不情不愿的,惺忪着眼磨磨蹭蹭坐起来。

    拓跋泰已穿好衮冕,玄衣青褾衬着他高挺的身材,更显得巍峨如山。福全端来放着通天冠的托盘,崔晚晚识趣捧起帮他戴。

    崔晚晚费力垫脚,可还是不能把冠带上,怨气颇深地说:“那么高谁够得到。”

    拓跋泰只得弯腰,勉强让她把冠放在头顶,然后正了正,扯过组缨勒在下颔。

    她有意报复,把组缨扯得紧紧的,十指翻飞打了结。

    拓跋泰被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搂住她后腰把人扯进怀里:“这般用力是想谋杀亲夫不成?”

    她只好解开重系,打上一个整齐的结,纤手抓着黼领,仰头献吻讨好:“臣妾恭送陛下。”

    下颔一团温热,拓跋泰心满意足,捏捏她下巴:“等朕回来。”

    每逢朔望朝会,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来朝,拓跋泰通常会忙上一整日。早间四方奏事,午时过后便是三省六部五品以上的大臣禀告军国大事。

    往日一干臣子都抢着要在新帝面前露脸,问安的话一大堆,拓跋泰不胜其烦,今日却奇怪,好几个臣子甫一抬头,不约而同都要愣一愣,目光也有些闪躲。

    挥退一拨人,拓跋泰招来邓锐和白崇峻,只见邓锐起身之后抬头直视天颜,不禁咂舌:“陛下您下巴怎么了?咋忒红了?”

    白崇峻暗中踢他一脚,可为时已晚。

    拓跋泰伸手一抹,见到指腹沾了些红印,还带着香气。想起临走时那人的献吻,不禁好气又好笑。

    顶着女子唇脂接见群臣,这是要帮他把“昏君”的名头坐实。

    “蹭了些朱砂。”

    拓跋泰若无其事地擦掉胭脂印,问二人:“禁军整顿得如何了?”

    邓锐豪迈地拍拍胸脯:“陛下放心,臣一定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

    白崇峻道:“目前还算守纪,神策卫和神武卫之中有不少北伐兵士,新提拔的将领在军中也有威望,假以时日必能练出一支精锐。只是神威卫中多数是从前房牧山的人马,听他们的将军说这群人恶习颇多,不好管教。”

    拓跋泰沉吟:“你二人已各带一卫,神威卫的担子不宜再加在你们身上。崇峻,放眼朝中,可有其他人选能担此重任?”

    “说起合适人选,臣这里确有一人,只是不知陛下敢不敢用?”白崇峻微微一笑,话里却颇有些激将的意思。

    拓跋泰起了兴致:“何人?”

    “房英莲。”

    邓锐一听大惊,嚎起来:“她一个娘们儿怎么能行?!”

    “虽是女子,可邓兄却是她手下败将。”白崇峻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偏要戳邓锐痛脚,“你在她手下过了三十招没有?还差点被撩掉面巾。”

    邓锐气得一张黑脸涨成紫色:“那是老子看她是个女人,有意让着她!”

    他性情耿直,而白崇峻脸白腹黑,总是三言两语惹得他跳脚。

    二人吵嘴,拓跋泰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兀自沉眉思忖。

    一群不懂军纪无视律法的山匪,但却能靠江湖义气拧成一股绳,房牧山现在是倒了,若是想把这群人利用起来,再找个姓房的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房英莲是女子,可有此能力?还有,正是他下令除掉房牧山,她是否知情?

    “此事再议。”

    邓锐和白崇峻一边吵嘴一边退出金銮殿,紧接着江肃求见。

    这么快就来了。拓跋泰心中了然:“宣。”

    江肃大步跨进殿中,只见在自己手底下十余年的小子端坐龙椅,头上通天冠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加金博山。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而自己则要屈膝下跪。

    江肃不由得暗暗咬牙。

    “太傅请起,赐座。”拓跋泰一如既往对他礼遇有加。

    江肃道谢落座,直接言明来意:“老臣本不欲叨扰陛下,实在是记挂小女,所以斗胆问问陛下淑妃娘娘在宫里如何?”

    江肃一早便得了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是承欢殿昨夜未能侍寝,方才上朝又看见拓跋泰下巴的唇印,更加落实了长安殿崔妖妃抢人的行径,气得他忍不住来兴师问罪。

    拓跋泰装作不懂弦外之意,四平八稳道:“朕自会照拂淑妃,请太傅放心。”

    “淑妃娘娘自幼倾慕陛下,拳拳真心天地可鉴。若是她有什么不当之处,望陛下怜惜她年幼,多加教导便是。”江肃干脆明说,“还请陛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莫要冷落了她。”

    “那是自然。”拓跋泰一口答应,转而问道:“朕有一事请教,太傅以为,户部提出的均田之法如何?”

    大魏北方多年战乱,两年前北伐才打退匈奴,国家也元气大伤。而元启这个昏君贪图享乐,丝毫不顾百姓疾苦,弄得天下民不聊生。

    拓跋泰称帝后,打算整国休养生息,前些年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随即这些土地被藩王大将、地方豪绅瓜分,成为私产。国家无法征税,自然国库不盈,拓跋泰这个皇帝表面风光,其实兜里穷得叮当响。如今他打算还地于民,农户得到田耕种,收获庄稼后则向官府交纳赋税。

    均田之法便是把国有土地分给十五岁以上的男女,男四十亩,女二十亩,所受之田不准买卖,年老身死,则还田给官府。

    但让藩王豪绅把吃进嘴里的地再吐出来谈何容易?

    是故户部一提出“均田之法”,朝中就吵成一团,尤其是私田众多的世家反对声最大。而江肃暂未表态,颇有些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架势。他从前为兵马大元帅,权倾朝野,十年来占据大魏北方二分之一地域,自然也有不少田地。

    拓跋泰这是拿江巧音来敲打他,逼他表态。

    如此赤|裸|裸的胁迫,使得江肃恨意愈盛,可顾忌拓跋泰手中禁军又不能冒然撕破脸皮,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回话:“老臣年迈,又不通庶务,对均田之法不甚了解,待回去仔细研究清楚后,再给陛下答复。”

    拓跋泰并不急于一时,要知道狗急跳墙,他不会把江肃逼狠了,于是颔首道:“如此也好,那太傅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站起来,留下一句意味深长话。

    “朕回后宫看看。”

    究竟是不是看江巧音,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30章 面首   何以解忧,唯有晚晚。……

    三十章

    拓跋泰自然是回的长安殿。

    一日过去, 也不知那顽劣的小女子睡了多久,有没有按时用膳,又做了些什么……

    拓跋泰忽然有种自己身为老父, 养了个不听话闺女的错觉。

    此刻, “不听话的闺女”又在玩物丧志,邀约着宫人一起玩樗蒲, 好不热闹。

    拓跋泰进殿的时候,装樗蒲的大瓷碗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碗底躺着几枚画着黑犊白雉的玉石。

    金雪银霜跪伏在地上,袖口不慎露出钱袋子的须穗。

    崔晚晚惊讶:“陛下这么早就来了。”

    拓跋泰拈起玉石, 笑着问道:“贵妃今日是输是赢?”

    “自然是赢。”崔晚晚还记恨他掷骰子使诈,讽刺道:“不过倘若陛下来玩,臣妾肯定又要输了。”

    “赢了些什么?”

    他随口一问,崔晚晚却如临大敌, 道:“管我赢什么!反正我不跟你玩。”

    拓跋泰见她小猫护食的模样忍不住去捏她鼻子:“小气。”

    “臣妾月例才多少呀, 哪儿禁得住陛下饕餮般的搜刮。”崔晚晚噘着的嘴可以挂茶壶了。

    拓跋泰闻言叹气:“是朕太穷。”

    虽然崔晚晚不提,但他也知晓如今长安殿的份例是远不及从前摘星楼的。关于后宫各殿的开销, 内侍省一早就请过旨,他拿来过目, 方知每月脂粉钱都是上万两,更别说什么衣裳钱、首饰钱、烛火钱,若是冬天还要再添上一笔薪炭钱。难怪元启任由杜立德侵吞赔款以及抚恤金, 实在是后宫的窟窿太大。

    拓跋泰当即大笔一挥, 把后宫各项开支减了大半,今非昔比,妃嫔若想买盒胭脂,恐怕也要等上两个月。

    还有, 当初遣散元启后宫,实则也是为长远计,何必养这么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闲人在宫里?不如给点财物让她们家去,自有他人会养。

    “穷不打紧,郎君靠着这张面皮也是不缺饭吃的。”崔晚晚坐在他腿上,摸着俊脸调戏,“郎君难道不知,京中贵妇豢养面首的可不在少数,尤爱年少俊俏、阳道壮伟的男子呢,就如郎君这般。”

    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张小嘴又开始惹祸。

    拓跋泰被她气笑:“贵妃倒是对面首一道颇为精通。”

    “哪里呀,臣妾也是听说而已。”崔晚晚瞧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双腿发软,生怕今晚上还要用那芙蓉膏,连忙补救,“外头那些浮花浪蕊岂能比得上陛下,连您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口蜜腹剑。”拓跋泰又爱又恨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略作惩罚,随即抚着她的发鬓,口气歉疚,“且再等等,待到均田令一推,明年应就好了。”

    “均田之法”的好处,不出三年便能见成效。

    可偏偏不知多久才能推行,朝中积弊太多阻力重重,颁布政令倒是容易,但要是无人施行,那不成了一纸空文?

    他兀自烦忧,崔晚晚却歪着头笑,突然问道:“陛下可知为何世人多爱赌钱?”

    她叫来金雪:“金雪儿你说说,为什么喜欢玩樗蒲?”

    金雪想了想,道:“好玩,还可以赢钱。”

    “那你每回都赢么?”

    金雪摇头:“有时输有时赢。”

    崔晚晚又问:“若是你知道一定会输,那还会玩儿么?”

    金雪果断否定:“肯定不会。”

    “陛下你看,若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定是不会冒险去赌钱的。”崔晚晚拨动樗蒲,声音缓缓,“好比均田之法,世家既然知晓上交田产没有任何好处,又怎会赞同?”

    拓跋泰道:“那些田地本就应该归还朝廷。”

    “可如今田地并不在官府手中,不是有句俗话说,谁吃到就是谁的。”崔晚晚手指点上他的唇,弯起笑眼,“陛下若想收回田产,少不得要吃点亏,还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倘若奴婢和牛只亦得受田,且受田之数高于普通百姓,你猜世家会不会挤破头都要上缴田产?”

    豪门士族多豢养奴仆,亦有牛马,若是他们能靠牛只和奴婢得到田地,那就无需抗拒新政,反而会赞同才对。假如上交一千亩地,而奴仆有三百人,每人分田四十亩,统共能获得一千两百亩地,比从前还更多。这样一笔简单的账,世家不会算不来。

    这就好比赌钱,利字当头,多得是人去冒险。

    拓跋泰闻言为之一振,随即又生出顾虑:“可这样一来,田地岂不是又回到世家手中。”

    “您没听见金雪儿说么,有时赢,有时输。”

    “换句话说,也许东家多赚两百亩,但西家可能会亏四百亩。可不管谁输谁赢,只要均田令能推行下去,陛下您作为庄家,就是稳赚不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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