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泰计上心来。

    “这算什么欺负。”他逮住崔晚晚的手往下,一本正经道,“朕只是让你侍奉笔墨。”

    ……

    福全刚擦了汗, 稍微稳定心神,听见舆内贵妃娘娘又开始哭哭啼啼了。

    “陛下——阿泰——”娘娘有气无力。

    “怎么了?这般侍奉笔墨不好?”陛下言语轻快。

    “呜呜,御笔甚粗……容不下……”

    福全纳闷:哪支狼毫这么粗?

    拓跋泰低低发笑:“碗中有水,装得下。”

    福全一头雾水:笔搁呢?砚台呢?为何要用碗装笔?

    ……

    因着连夜赶路, 是故拓跋泰一行人在清晨率先到了南苑行宫, 其余从驿馆出发的人马,要午时以后才到。

    行宫诸人未料到皇帝竟然单独早到, 尚在整理宫殿,一时间措手不及, 拓跋泰并未怪罪众人准备不周,只是问宜春殿收拾出来没有,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带着崔晚晚先过去了。

    自本朝高祖起, 在南山下始建行宫, 列植松柏千株,修屋建宇,数代之后逐成如今宏大规模。因山中有温泉,故而行宫中重要殿舍皆引热水建汤池, 其中以宜春殿的“红枫落雪”之景最负盛名。

    崔晚晚一进殿就直奔庭院汤池,远远瞧见水面雾气蒸腾,她蹬掉绣鞋赤足跑去,踩进水里就不肯出来了。

    拓跋泰见她不一会儿就玩湿了裙摆,不由得无奈摇头,佛兰和金雪银霜都还没到,于是他吩咐福全去取干爽衣物。

    他漫步踱到池边蹲下,伸手掬起一碰水,口气讨好:“这下气该消了罢?”

    她气性大,一早上都不理他。

    “没有!”

    崔晚晚一脚踢开水面,水花溅了他一脸,还是气鼓鼓的。

    拓跋泰也不去擦眉梢水渍,只是问:“那晚晚要如何?”

    崔晚晚瞥见福全率人捧着巾帕梳栉还有换洗衣裳而来,顿时有了主意。她在岸边坐下,斜眼睨他:“你给我洗脚我就不气了。”

    福全走近听到这一句,惊得差点把手里东西摔出去。

    这这这……使唤天子洗脚,诛灭九族也不为过啊!

    “好。”

    谁知拓跋泰却一口答应,俊脸上水珠滑落至嘴角,只见他勾了勾唇,水珠顺势滑进嘴里。

    “朕连晚晚的洗脚水都喝了,洗个脚算什么。”

    崔晚晚眉开眼笑。

    二人含情脉脉,福全自觉此时此刻不该看也不该听,赶紧让人把手中东西放下就撤走,排在最后的内侍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还挨了他拂尘一下。

    “别乱看!快走!”

    这人年岁不小了,两鬓斑白,眼神也不太好的样子,似有白翳。他被训斥后十分惶恐,躬身埋头匆忙离去。

    午时过后,冬狩随行众人陆续抵达行宫,日暮时分,行宫的广场上燃起篝火,设宴款待群臣。

    不同于京城内宫筵席的庄重繁琐,行宫这里显得十分粗犷随意,而且延续了鲜卑人的传统。众人围火而坐,先杀牛羊祭祀,巫者唱跳祝祷,还要赐饮在场的男人牛血酒,寓意狩猎丰获。

    众人落座,却迟迟不见皇帝到来。

    宜春殿里,崔晚晚仍在梳妆。

    崔晚晚在驿馆门口被拓跋泰带走,佛兰一晚上都没见到人,颇为焦灼,一到行宫首先把人从头到脚检查一番,见她毫发无损方才放下心来。接着又急忙让金雪银霜收拾寝殿,把衣裳首饰都拿出来熨烫熏香。

    崔晚晚美美睡了一觉,直到日落才懒洋洋起身打扮,偏她事多,一会儿胭脂浓了,一会儿口脂淡了,磨磨蹭蹭折腾到点灯,又半天选不好要戴的耳坠。

    拓跋泰在殿中等她,喝茶都喝饱了,见她在那儿挑三拣四也不开口催,只是频频打量。

    崔晚晚从铜镜中捕捉到他的目光,故意阴阳怪气道:“陛下等不及就先去呀,姐妹们可盼着您呢。”

    她这么一说拓跋泰就算要走也得把脚收回来,他走到她旁边,看着一匣子首饰,伸手取出一对碧玺石榴花耳坠:“这个衬你。”

    崔晚晚一瞥,对他的审美嗤之以鼻:“丑死了。”

    这厮就喜欢又红又绿的东西。

    “晚晚戴什么都好看,朕给你戴。”拓跋泰躬身,小心翼翼捻着她耳垂,寻到耳洞把坠子轻轻穿过去。

    崔晚晚嘴上嫌弃,可戴好一边又自觉把另一边脸侧过去。拓跋泰帮她把另一边也戴好,然后二人终于牵手出了宜春殿。

    等在篝火宴的诸人终于等到皇帝携贵妃姗姗来迟,纷纷起身见礼。拓跋泰也不啰嗦,径直取了刀走到捆了红绳的祭牛面前,一刀插进脖子放血,旁边将士接了满满一盆,又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烧酒之中混合,拓跋泰先舀了一碗喝下,接着赐血酒给众人。

    牛头被斩下放置在祭台之上,腥稠的血滴滴答答往下落,男人们骨子里的杀戮天性被激发出来,说话嗓门都大了些,可就苦了娇生惯养的嫔妃们,第一次见这血淋淋的场景,好些人都忍不住作呕。即便是武将世家出身的江巧音,也掩住了口鼻。

    拓跋泰回到御座,见旁边的崔晚晚只顾盯着自己看,以为她也害怕,正要出口安慰,谁知她好奇地问:“什么味道?好喝么?”

    “血和酒的味道。”拓跋泰看她小馋猫似的表情,问:“你想喝?”

    崔晚晚忙不迭点头。

    拓跋泰果断拒绝:“不可,此酒女子不宜饮用。”酒里面除了血,还加了一些补阳之物,喝下去片刻就浑身发热,若是体虚之人绝对受不住。

    “陛下,给我尝一点,就一点点。”

    崔晚晚扯着他衣袖撒娇,往常都很好使的一招,今天却任她怎么说都不管用,拓跋泰稳如磐石。

    “小气。”

    她求了半天无甚效果,干脆把袖子一扔,余光觑见他嘴角一点残红,猛然凑上去啄了一口,舔掉了残酒。

    “你!”

    拓跋泰不料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突袭”自己,自觉今天帝王威严大损,面皮都红了。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不知错,抿了抿嘴,皱眉嫌弃:“好腥。”

    座下响起了起哄声。拓跋泰抬眼望去,发觉方才的场景已被许多人看去,好些军中将士都在偷笑,特别是邓锐还冲他挤眉弄眼。

    好似在揶揄他竟被贵妃调戏。

    血酒热气直冲头顶,拓跋泰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看着,径直揽过崔晚晚的腰,大掌握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把人箍在怀中狠狠亲吻。

    邓锐带头吹起了口哨,男人们纷纷为帝王气魄拍掌叫好。

    对于英雄美人,烈酒焰火,杀猎屠戮这些东西的追求与喜爱,刻在所有男人的骨子里。

    夜深了,男人们还围着篝火痛饮,甚至比起了摔跤,连拓跋泰都亲自下场。崔晚晚对这些没兴趣,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招来佛兰一起回宜春殿。

    远离广场,行宫里一片幽静,佛兰提灯在前,随行的还有三四个仆从。崔晚晚并不急,而是缓缓走过石径小路,看着熟悉的草木亭台,心中滋味复杂。

    上一次是和元启来行宫,她厌恶他以及他的一切,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篝火宴她称病没有去,想来以元启那色厉内荏的懦弱性格,也做不出亲手杀牛饮血酒的事来。

    元启死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行宫,可是兜兜转转又跟着拓跋泰到了这里,回想当初提起冬狩这件事,自己仿佛有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期待……

    身后有人追了过来,脚步甚急。佛兰警惕,连忙命人挡住。

    “娘娘请留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

    来人走近,仆从举起宫灯照亮她的脸庞。

    崔晚晚惊讶:“是你。”

    第36章 良善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三十六章

    竟是房英莲。

    她已是县主, 可依旧是那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模样,头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没有发簪步摇, 穿得也是男子胡服。

    房英莲大步走近, 拱手见礼:“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崔晚晚纳闷,“县主寻本宫有事?”

    二人除了在中秋夜宴上见过一面, 再无其他交集,若说过招斗法,崔晚晚与房牧山倒是来往过好几次,不过房牧山在上个月就重伤昏迷, 听说至今未醒。也不知今日房英莲是不是来求医问药的?又或者知晓了拓跋泰乃是主谋,杀不了皇帝来找她这个贵妃出气?

    “确有一事。”房英莲大方承认,又走近些许,语气恳切, “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崔晚晚仔细打量她, 觉得她虽容貌清秀普通,但通身气势磊落, 目光坚毅,举止毫无扭捏之气。

    她示意佛兰等人退开, 领着房英莲往一处亭子而去:“县主随本宫来吧。”

    亭中只有二人,崔晚晚披着斗篷捧着手炉,见房英莲衣着单薄却仍是背脊笔直, 不由得好奇:“县主不冷么?”

    “不冷。”房英莲摇头, 见其余人都离得尚远,应是听不见这里说话,她也不磨叽,直直跪下, 开门见山地说道:“恳请贵妃娘娘救我兄长一命!”

    崔晚晚心中一惊,半是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半是为她所求之事。不过她并未外露多少情绪,而是说:“县主这是作甚?快些起来,什么救命不救命的,都把我弄糊涂了。”

    房英莲依旧跪着,道:“想必娘娘知晓,家兄上月遇袭险些丧命,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救回来,至今仍在昏迷之中。”

    崔晚晚点头:“略有耳闻。不过县主说的救命什么的……可是需要御医诊脉?这倒不是难事。”

    “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御医来也无甚作用,家兄伤势太重并不一定能醒来,郎中说下半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房英莲俯身磕头,“请娘娘帮我转告陛下,我愿带家兄回乡终老,再不踏足京城,如果陛下不允,那我愿意一命换一命,只要能让兄长活下来,我怎样都行!”

    崔晚晚还是装糊涂:“怎么还扯上陛下了……”

    “那日遇袭,我与来人交过手。”房英莲不愿再绕圈子,直言道,“来人身高七尺,体壮臂粗,擅使长柯斧,极似龙武大将军邓锐。”

    崔晚晚狡辩:“物有相同人有相似——”

    “随后又来一人,身高八尺身形偏瘦,脚下功夫极好,应是羽林大将军白崇峻。”房英莲娓娓道来,“娘娘不必骗我,我知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只为杀我兄长。”

    崔晚晚终于收起敷衍神色,正视房英莲。

    与房牧山这个一点就燃的炮仗子不同,他这个妹妹倒是冰雪聪明。

    “既然县主知晓是陛下派的人,为何笃定本宫能救你兄长?”

    房英莲道:“因为陛下待娘娘不同,而娘娘心地良善,我觉得可以一试。”

    “心地良善?”崔晚晚嗤笑,眨眼反问,“县主不知外人都喊我妖妃毒妇么?接连侍奉两任君王,多得是人骂我不知廉耻。”

    “世人对女子总是诸多苛待,流言蜚语管它作甚。当初娘娘请旨遣散先帝后宫,放众女一条生路,足以证明娘娘并非恶毒之人。而如今我只是想兄长能留下一条命而已,其余皆不奢求。”房英莲再次俯首,眼中含泪,“求娘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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