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相对而视,接着缓缓屈膝伏下去。

    子时已至,钟鼓齐鸣。

    夜空中烟花炸开,拓跋泰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绚烂。

    “晚晚,”他强忍快意,艰难吐息,“我、我……”

    焰火与低吼同时落下。

    “妾有一愿。”

    崔晚晚起身,亲昵抱住他,头枕胸膛。

    “惟愿郎君阿泰,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第49章 新年   大礼。

    二人过了子时才回到长安殿。

    佛兰回来不见崔晚晚, 还吓了一跳,好在福全送来口信,说贵妃与陛下在一处。佛兰闻讯叹了口气, 心道那两人虽然相互有情, 可终究难以长久,不免伤怀。

    无暇多想, 佛兰猜今晚皇帝会留宿,于是赶紧召回金雪银霜做准备。

    长安殿灯烛通明,别具一格的鲤鱼幡引人注目,拓跋泰站在门口打量, 笑道:“你这里什么都好,惟独有一样东西稍显逊色。”

    崔晚晚问是什么?

    “春书写得一般。”拓跋泰明知是她的字,故意打击,“用笔矫揉, 气息不畅, 想来写字之人只是敷衍了事。”

    崔晚晚恼他:“有本事你来写!”

    “拿笔来。”

    大掌包住柔荑,御笔金墨, 两人共书一联。

    ——晚随春意泰,年共晓新光。

    天子名讳, 竟被他随意写在长安殿大门之上。

    “朕与晚晚有一年矣。”拓跋泰搂着她,俯首承诺,“还有第二年、第三年……十年、二十年, 直至百年。”

    佛兰早备好了要喝的屠苏酒和椒柏酒。

    大魏习俗, 岁除饮酒,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 故后与酒。1

    崔晚晚端起酒杯,眨眼俏皮:“臣妾年幼,先干为敬。”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老头子。

    屠苏酒中有蜀椒、桂辛,辣酒滑进喉咙,呛得她娇面绯红。

    “朕确实虚长你几岁。”拓跋泰连饮三杯,又含了一口酒在嘴中,低头喂入檀口,并且不许她吐出来。

    “长者赐不可辞。”他反将一军,“晚晚不能拒绝。”说罢又借“赐酒”之名行那轻薄之举。

    崔晚晚懊恼,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饮完酒,她讨要赏赐。

    拓跋泰只见纤纤玉手摊在眼前,掌心雪白,指尖嫣红。

    “陛下莫非是两手空空来我长安殿?”她呼吸之间已有醉意,“今日若不给点什么,休想从这儿出去!”

    活脱脱打家劫舍的女匪模样。

    拓跋泰打她手心一下:“你又送了朕什么?连双袜子都没给朕缝过,竟然还好意思讨赏?”

    大过年的,竟送来一封自请出家修行的书信,气得他胸口疼。

    崔晚晚吃痛,双臂缠上他脖颈,扭着腰撒娇耍浑。

    “我不管,我就要!”

    “要什么?朕?”

    拓跋泰低低发笑,牵过小手轻吹掌心,扬眉轻佻:“那就赏你一顿御鞭。”

    “哎呀——”

    天旋地转,崔晚晚跌入香衾之中。

    ……

    新年元正,朝廷休沐七日,但今日有大朝会。昨夜守岁饮酒后二人胡闹一场,五更才睡下,醒来都快正午了。还好大朝会被放在了下午,届时四方来贺,宫中设夜宴同乐。

    拓跋泰素来勤勉自持,偶尔一回放纵惫懒,竟觉得十分不错。他也不着急起身,侧身支头去看那仍在酣睡的美人,越看越喜欢,凑过去轻啄樱唇。

    “别闹我……”崔晚晚连眼睛也懒得睁开,虚虚抬臂抵挡,咕哝娇怨,“都肿了呢。”

    “看看。”他掀开罗衾。

    于是……又用了一盒芙蓉膏。

    元正日要饮桃汤,食五辛盘,吃胶牙饧。胶牙饧乃是糯米和小麦制成的饴糖,胶着在一起呈淡淡琥珀色。

    崔晚晚饮过桃汤就只吃糖,不肯碰那夹杂了蒜和胡荽的五辛盘,嫌气味不佳。

    她看拓跋泰吃了,打趣道:“陛下今日莫开金口,否则臣妾只能屏气凝息、退避三舍了。”明晃晃的嫌弃。

    拓跋泰拿浓茶漱了口,悠悠道:“朕与晚晚素来唇齿相依。”说罢作势要吻。

    崔晚晚连忙挡住他的嘴,媚眼横瞪:“不许亲!”

    “那你吃一口。”拓跋泰像哄小孩子,“元正食五辛,散五脏郁气、祛百病。晚晚来年就无病无痛。”

    连哄带骗,崔晚晚勉为其难尝了一小口,然后嚷嚷着让佛兰取青盐来漱口。

    “娇气。”

    拓跋泰无奈摇头,心想这人从前在家不知是何等受宠,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时辰差不多了,拓跋泰换上衮冕,要去含元殿接见四方来使以及百官,按理说这种场合应是帝后同往,但如今后位虚悬,礼部的人思来想去,送了一套规制极高的礼服到长安殿给贵妃。

    崔晚晚自然是拒绝的:“我不去,阿泰,我不想去——”

    大朝会有什么好去的,穿一身重死人的衣裳,顶着假笑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晚上宴席也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还不如就在长安殿喝酒赌钱呢。

    拓跋泰思忖一番,让了一步:“大朝会不去也罢,但晚宴你得来。”

    “郎君——”崔晚晚娇滴滴地喊他,扯着袖子噘嘴撒娇。

    拓跋泰微微一笑:“你要是答应,朕今日送份大礼与你,你必定喜欢。”

    一听有大礼,崔晚晚两眼冒光,立即点头。

    约莫申时,御前派人传话,请贵妃到延英殿。

    崔晚晚纳闷,延英殿在紫宸殿以西,也是皇帝召见宰臣百官、听政议事之处,不同的是这里不设侍卫,礼仪从简,所以并不常用。拓跋泰叫她过去是何意?

    不过她惦记着所谓的“大礼”,还是装扮一番前往了。

    进了延英殿,果真不见旁人,惟独福全守在一间屋子门口,见她急忙笑脸相迎。

    “贵妃娘娘请进。”

    崔晚晚一脸纳闷:“陛下在里面?什么大礼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推开沉重檀门,光线顿时照进去,折出悬浮空中的灰尘,崔晚晚见一男子背对自己而立。此人身穿四品绯袍,束金带,清瘦的身体竟撑不满衣裳,鬓发皆白,可他腰背笔直气质孤绝,宛如漫山荒芜中一枝料峭红梅,凌寒独自。

    崔晚晚霎时红了眼。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崔衍五分相似的脸。

    眼泪汹涌,崔晚晚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囡。”他轻轻唤了一声。

    崔晚晚泣不成声,足下似有千斤迈不动。崔父朝她走过来,作势要跪:“臣参见……”

    “阿耶!”崔晚晚赶紧挡住,哽噎道:“您怎么能跪我,我要是受了,岂不是天打雷劈?”

    崔父怜爱看她,叹道:“四年未见,我的小囡长成大姑娘了,竟叫为父差点认不出来。”

    听他这样说,崔晚晚愈发难过伤心,扑进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崔父轻拍她的背,如小时候那般哄道:“莫哭莫哭。”

    与母亲阴阳相隔,与父兄骨肉分离,她困于深宫的这四年,有太多委屈和悔恨。

    肆意痛哭一场,崔晚晚渐渐平息情绪,吸吸鼻子问:“阿耶多久回来的?”

    “年前朝廷传旨召我回京述职,我也是昨日才到。方才大朝会,御前大监让我来此等候,我本以为陛下另有吩咐,不想——”崔父意外,却也欣喜,“能见到小晚,此行无憾。”

    父女二人叙话。

    崔父先是问了问她的日常吃住,知道她无病无痛,放下心来,随即略有迟疑:“圣上待你……可还好?”

    崔晚晚在崔父面前一向“童言无忌”,什么都敢说:“阿耶问的是哪个圣上?”

    “从前那个,表面宠我,实际自私冷血,只把我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崔晚晚声音冷漠饱含怨恨,但一见父亲面露愧疚疼惜,又赶紧补充,“不过我也没让他好过就是了。”

    让元启丢了江山和性命,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现在这个嘛,”提起拓跋泰她眼露温柔,抿嘴笑了笑,“烦人得很,但还行吧。”

    瞧着她露出情窦初开的羞涩神态,崔父眼角湿润,感慨道:“小晚长大了。”

    重逢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佛兰已经催过两回,再不动身就要赶不及开宴。崔晚晚仍旧扯着父亲袖子依依不舍。

    还是崔父主动请辞:“你我父女相见已是陛下开恩,我实在不宜久留,小晚你快去吧。”

    “可我……”崔晚晚眼眶又红了,今日一别不知多久再见,也许又是四年。

    崔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过几日上元节,陛下若能恩准你出宫归家,我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说罢他合手行礼:“臣告退。”

    崔晚晚目送他离开,这才赶紧梳洗擦脸,前往夜宴之处。

    宴席仍设在麟德殿,与中秋宴君臣相互试探的气氛不同,新年宴上只看得到众人对于帝王的臣服,并不敢轻慢。

    林新荔被悄悄送出宫,而江巧音因为父亲被褫职,自觉无颜出席这般场合,便称病没来,所以三妃之中只有贵妃伴君左右,她理所当然地陪侍御座,与拓跋泰一起接受朝拜。

    拓跋泰见她眼尾一抹嫣红,俯首低语:“又哭了?”

    “才没有!”崔晚晚嘴硬不承认,嗔他一眼,“这是我新制的妆面,唤作桃花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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