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本是受方丞相邀约出来下棋,正好路过这间食肆,方丞相说这家馎饦味道极好,值得一尝。于是二人进来,不料却撞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还有贵妃。

    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还是崔晚晚暗中在桌下捏了拓跋泰一把,暗含警告意味。她打破僵局,朝着站定不动的陆湛说:“陆公子也坐。”

    小小一张四方桌,刚好一人一方。崔晚晚泰然自若地坐于中央,左边是拓跋泰,右边是陆湛,正面对着方丞相。

    她对左右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只顾着与方丞相说话,询问老人家近来身体康健否。

    方丞相捋着白胡子叹道:“春日染上风寒引起一场咳疾,治了月余才痊愈,这两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垂垂老矣——”

    拓跋泰闻言道:“方相公老当益壮。”

    方丞相看了看陆湛,意有所指:“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人才济济,老夫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打算去爬一趟华山。其他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吧。”

    他言语中透露出致仕之意,并且还把陆湛一个劲儿往前推。拓跋泰不接话,埋头吃馎饦。

    眼看又要冷场,崔晚晚含笑说话:“方相公莫要妄自菲薄,您哪里老了?瞧您如今的精神劲头,舞起戒尺来一定比从前更加威风!”

    “哈哈——”方丞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腿摇头,“你啊你,还是同幼时一样顽皮。”

    “这是何典故?”拓跋泰不解。

    崔晚晚解释:“从前我家西席扭伤了脚,阿耶嫌二兄与我太顽劣,正好大兄拜在方相公门下读书,于是也把我二人送去管教了一段时间。”她掩嘴一笑,“郎君你不知道,短短三月,方相公换了五根戒尺!”

    提起那段时光,方丞相吹胡子瞪眼:“你还说!哪次捣蛋没有你?崔二是只皮猴子,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崔衍这个神童在先,方晋杰满怀期望,想着崔家两个小的也必定是知书达礼的乖巧模样,哪知却送来两个混世魔王,把书塾搅得天翻地覆,天天鸡飞狗跳。

    “恩师莫气,劣徒在这里给您赔不是。”崔晚晚斟茶赔罪,“没了您戒尺的敲打,我们小辈指不定要闯多大的祸,所以您可千万别不管我们。”

    “你真是……”方丞相懂了她言下之意,无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没出口,最后饮了这杯茶。

    “来了——”

    店家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崔晚晚抽出两双竹箸,自然而然地分给方丞相与陆湛。

    陆湛接过,抬眼看她,只见她含笑朝自己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眼中神色平常。

    她待自己也许有些亲切,就如待崔家兄弟一样。

    拓跋泰见状,嘴皮刚动了动,却听见崔晚晚喊店家娘子拿些醋来。

    “郎君要食醋吗?”

    她笑盈盈地问拓跋泰,作势要把醋往馎饦里倒。拓跋泰看着那碗散发着酸味的浓醋,拧眉拒绝:“不用。”

    “以往都要吃的呀,怎么今天不吃了?”崔晚晚偏要戏弄他,“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拓跋泰一时语噎,眼风横扫过去,仿佛在警告她切莫太过放肆。

    “来,给老夫放一些。”倒是方丞相喜欢在馎饦里加些香醋食用。

    崔晚晚见好就收,递了醋过去。

    陆湛把二人的机锋看在眼里,埋头下去大口吃起来。

    囫囵下肚,余味酸涩。

    回宫路上,拓跋泰一直板着脸,嘴角也绷得紧直。

    “郎君忒小气。”崔晚晚还在打趣他,“问过你吃不吃醋,是你自己说不吃的,这会儿又后悔没吃,真是好难伺候。”她竟然还含嗔带怨地数落。

    拓跋泰实在忍不住,掐着她腰间软肉捏了几把“泄愤”,恶狠狠威胁:“朕看你是皮痒了,回头找方相拿几把戒尺来,好生管教一下你!”

    “何必麻烦老人家。”崔晚晚厚颜,咬着他耳朵娇笑,“陛下身上不就有根威风凛凛的戒尺吗?臣妾可是怕得很呢。”

    拓跋泰闻言,心想回去之后非要让她知道“戒尺”的厉害。

    “阿泰,陆湛不用可惜了。”崔晚晚收起玩闹神态,一本正经道,“我阿兄早慧,机敏远胜常人,素有神童之名,曾与陆湛并称为‘京中双杰’,但在我看来,阿兄的胸怀却比不上陆湛。”

    如崔衍这般受上天眷顾的宠儿,生来就比别人聪明,所以自傲又自负,他确实在任何事上都游刃有余,但他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俯视众生,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神佛,静观他人悲喜。除了家人,没有谁可以撼动崔衍的“佛心”。

    而陆湛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出生士族门阀,难能可贵地为无辜百姓而动容,虽是血肉之躯,却有着火中取栗的志向。

    “其实我觉得,陆湛当初和如今并非完全是为了我。”

    辞官而去,是因为皇权辗轧而他无力抵挡,不禁彷徨疑惑,三纲五常,君为臣纲,难道明知天子有错,身为人臣也只能听之任之?若是天子德行污浊,那他又凭什么统治天下?

    重新入仕,是因为看见了新帝的作为。从前无法实施的均田令,在新帝手中推行,更何况他还抗击匈奴、驱逐鞑虏,还大魏一片太平。盛世昌明,未来可期。

    拓跋泰不置可否,但崔晚晚知晓他动摇了。她去握住他的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阿泰是天子,胸怀广阔能纳百川。”

    理是这个理,他依然觉得如鲠在喉。

    “郎君可以多安排些苦差事给他呀。”崔晚晚莞尔一笑,像只狡诈使坏的狐狸,“陛下喝了那么多醋,怎么也得让他吃些苦头吧?对不对?”

    二人刚刚进了宫正要乘辇轿,却听身后马蹄哒哒。在宫门口策马狂奔乃是大罪,可来人什么也顾不得了。

    远远瞧见天子身影,白崇峻来不及勒马,索性腾身而起,滚落在地上翻了个身,三两步扑腾到拓跋泰跟前,连行礼都忘了,神色焦灼。

    “英莲遇袭,生死未卜!”

    第68章 黑犬   娘娘身上甚香。

    数日前, 拓跋泰指派了两拨人马去往江夏郡探查矿井坍塌失火一事。

    御史走的是明路,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地去,把地方官吏革职下狱审讯, 这些明面上的东西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拓跋泰知晓这一路并不能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 并非是不信御史的忠心与能力,而是江夏郡的冶铁造作局太过特殊。

    这是一处锻造兵器的冶炼场。

    江夏郡自古矿藏丰富, 而且是上品铁矿,自秦汉起,朝廷便在此地设铁官,专司铁器铸造和贸易。久而久之, 此地便聚集了无数能工巧匠,不断创造出锻造刀剑的新工艺,其中以“百炼钢”最为有名,就连当年的枭雄曹操也以获得“百炼利器”为傲。

    而在十余年前, 江夏郡又有工匠綦毋氏锻造出了“宿铁刀”, 刀刃刚柔并济,甚至能斩甲过三十轧, 可谓当世之神兵利器。彼时的魏帝大喜,于是在江夏郡专设了一处冶铁造作局, 大量锻造宿铁刀。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宿铁刀便送到了前线战士的手中,迎战杀敌无往不利。可以说正是在此刀的帮助下, 大魏铁骑才能击败匈奴。

    大魏天子深知宿铁刀的重要性, 于是任命綦毋氏为当地铁官,并且可以世袭,而宿铁刀的锻造之法一直都是机密,除了綦毋氏后人, 就连朝廷派去江夏郡的官员也不知晓。

    这次矿井坍塌连带冶铁造作局失火烧死了綦毋铁官,事关重大,所以拓跋泰才如此震怒,下令彻查。

    他素来心思缜密,并不信会有这般巧合,常年的征战让他的嗅觉格外敏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看来某些人狼子野心,这时候打兵器的主意,也许已经在招兵买马了。

    于是又派出暗路房英莲,带绣衣使去江夏郡查探。

    不料绣衣使还未查到什么,却传回了这路人马在运河上遇袭,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

    幸好有一人运气还算不差,负伤落水之际头部撞到船舷昏死过去,又被水流裹挟冲出二三十里,刚巧被渔夫救起。这才撑着一口气回京报讯。

    白崇峻得悉噩耗,一扫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样,立即入宫面圣,露出方寸大乱的神情。

    拓跋泰瞧他嘴角都急出了火疮,拒绝了他要去江夏郡寻人的请求,敛眉道:“关心则乱,你去破绽太多。”

    房英莲如今统管神威卫,江夏郡此行或许已经折了这一员大将,于公于私,拓跋泰都不会再放白崇峻去冒险。

    “除了我再没人能去!”白崇峻情急之下竟喊了天子名讳,双膝跪地,“阿泰,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求你!”

    “崇峻你起来。”拓跋泰伸手扶起他,“朕已有合适人选。”

    ……

    崔府,放鹤亭。

    陆湛受崔衍邀请来此下棋,一如从前。

    可是光阴催人老,五年前还稀疏的竹林已茂密繁盛,遮天蔽日的青绿宛如纱笼罩住整个亭子,支着的四根石柱底下盘桓着厚厚苔藓。

    湘妃竹帘背后坐着一男子,正在收拾棋枰上的残子,他穿着窄袖胡服,举手投足果决利落,不似崔衍偏爱广袖长衫,翩翩风雅。陆湛打帘进去,看清这人的真容。

    拓跋泰见他,抬手一指对面:“坐。”

    陆湛从善如流坐下。

    二人各执黑白对弈。

    一墙之隔,崔家兄妹二人煮茶谈天。

    “阿兄,你说谁会赢?”崔晚晚抓心挠肺地好奇。

    崔衍摇头:“不知。”

    陆湛曾拜国手王积薪为师,三年后师徒对弈,棋圣王积薪自负,让徒三子,败;让二子,又败;让一子,再败。王积薪认为陆湛已然出师,于是二人约定,连下十番,但最终输赢成谜,外人无从知晓究竟是谁棋力更胜一筹。

    放眼大魏,陆湛即便不是国手第一人,也能排至第二,可谓胜算很大。但崔衍也不敢妄下论断,只因他拿不准拓跋泰此人的深浅。

    “要我说,肯定是陆寻真赢。”崔晚晚托着腮笑,“那个人连我都赢不了。”

    崔衍觉得好笑:“你这臭棋篓子还能赢?该不是作弊又耍赖吧?”自家小妹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不被杀得片甲不留就算好的了。

    崔晚晚气急:“真的赢了!不信你自己问他,我还赢了好几局。”她信誓旦旦的。

    “厉害厉害。”

    崔衍嘴里说着厉害,神情却极为敷衍,心里竟然想着:天子甚是厉害,为搏美人一笑绞尽脑汁地输棋,还没让她看出来。

    “小晚,将来你有何打算?”崔衍敛起玩闹神色,正经询问,暗示道:“贵妃这个名头,担久了就不易摘下来了。”

    从前是元启贵妃,如今是新帝的贵妃,久而久之,天下人都会认为她只能、也只配当崔贵妃。

    崔晚晚洞察到了兄长的好意,微微一笑:“阿兄放心,我不会一直是贵妃。”

    崔衍只当她有问鼎后位之心,点头道:“需要家里帮忙尽管开口,我必鼎力相助。”

    “我才不会跟你客气呢。”崔晚晚起身端起茶托,“我去看看他们下得如何了。”

    黑白交战厮杀正烈,两人落子速度都变慢。

    “怎么还没下完?”

    一如多年以前,她托茶而来,还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样。

    放下茶盏,她见拓跋泰手执黑子凝目沉思,不禁替他着急。她看了看棋盘,自觉寻到一处好位置,于是径自取了一枚黑子,飞快落下。

    “这里。”她还得意洋洋地冲拓跋泰笑,“我帮你下。”

    陆湛定睛一瞧,那是他故意设下的诱敌圈套,拓跋泰自然看出来了,所以有意避开。哪知崔晚晚一来就帮他“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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