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还让为父转告你,让你莫要担心,他们知晓你受委屈了,王家已有把柄罪证在咱们手里,待回京以后,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在前线的崔衍知悉京中变故之后,只觉王家着实卑鄙无耻,不敢明目张胆跟他交锋,竟趁着他们兄弟二人没在,朝小妹发难。他且记下这笔账,日后必要王家千百倍偿还。

    “阿耶,不知我前世修了多少德行,这辈子才能做您的女儿,哥哥们的妹妹,我很庆幸,也很感激,只是以后,你们别再为我如此大费周章了。”崔晚晚拉住父亲的手,“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

    “我离宫不是因为王家的污蔑,更不是受人逼迫,我只是不能再待在那里,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阿耶,我不能再回去了。”

    ……

    崔晚晚亲自送崔父离开罔极寺。

    “对了,”临到走时,崔父忽然想起一事,“给你的东西里面,有个盒子是陛下出征前差人送到府上的,我想着应是给你的,便没有打开来看,你记得瞧瞧。”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崔晚晚找出了父亲所说的盒子,放置于庭院石几之上,怔怔盯着发呆。

    “娘子,夜深露重,当心着凉。”佛兰来为她披上外衫。

    崔晚晚回神,道:“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自己歇息。”

    佛兰点点头,先进屋熄了烛火。

    半晌,崔晚晚才掀开了盒子,看见一册黄绢玉轴,是圣旨的模样。

    她展开了这道圣旨,想瞧瞧拓跋泰写了什么,却没料到里面除了玉玺龙印,竟然空无一字。

    回忆如潮水涌来,历历在目。

    “真心?陛下怎会相信这样可笑的东西?”

    “既然陛下坚称真心待我,不如与臣妾打个赌。”

    “若是您输了,要送臣妾一封盖了印的无字圣旨,敢不敢?”

    “若我输了,甘为笼中雀,如何!”

    他认输了。所以送来了无字圣旨。

    可是他不是输给她,而是输给了自己的真心。

    大颗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绢布上。

    “我也没有赢啊……”崔晚晚捧着卷轴喃喃自语。

    她的人虽然离开了深宫,可心却被永远禁锢在他那里。此生余下的时光,她都是他的笼中雀。

    而猎人也爱上了这只娇雀,所以心甘情愿,放她自由。

    第89章 朝霜   又是一年。

    秋高气爽的时节, 林新荔邀崔晚晚出来逛逛走走。

    贵妃在罔极寺修行,天子并未限制她的出行,是故她行动自由不受约束, 并且羽林卫还有一队人马驻扎在寺庙附近, 奉旨暗中保护她。

    佛兰也劝崔晚晚别闷在寺里,该外出透透气, 于是她与林新荔约好了去郊外看桂花。出行这日,她换下僧尼衣袍,穿了身普通裙衫,并不打眼。

    桂花最盛处, 唯京郊西山为多,这里的村落百姓以桂花为业,沿着山势坡地栽植桂树,其林若墉若栉。秋日时节, 策蹇入山看花, 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 恍入金粟世界。

    林新荔的孕肚看起来又大了些,崔晚晚瞧她走路都吃力, 好意劝道:“在下面看看就好,不用爬上山去。”

    林新荔摇摇头:“今日来此另有目的,妾想拜访一房远亲, 他就住在那里。”随着她指的方向, 崔晚晚看见半山腰的桂树林有间草屋。

    她们走几步就歇一歇,终于到了草屋,只见屋前空地上堆满了晾晒的药材,一名花甲老翁坐在杌子上, 手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双脚踩着药辗子来回地动。

    “见过叔公。”林新荔出声唤道。

    老翁抬眼随意看她一下:“坐。”说完也不管她们有没有地方落脚,继续一边看书一边辗药。

    崔晚晚让林新荔等着,自己在一堆杂物里翻了许久才找到张竹凳,放在地上试了试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她让林新荔坐。

    “不用,还是娘……娘子坐吧。”

    崔晚晚不由分说把她按着坐下:“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林新荔确实也疲累了,不再推辞,撑着腰缓缓坐下,小声介绍:“妾从前告诉过您,林氏祖上行医,也出过好几位千金圣手。韩叔公与妾身祖父是姑表兄弟,他虽然不姓林,却是那一辈当中最有医术天分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

    这时韩保升放下书,转身进了草屋,简单扔下两个字。

    “进来。”

    林新荔急忙起身跟过去,进屋之后只见韩保升坐在桌子背后,作势开始挽袖子。林新荔会意,也随之落座,把手腕轻轻搭于脉枕之上。

    片刻之后,屋外的崔晚晚只听姓韩的老翁暴跳如雷。

    “我是怎么教你的!”韩保升大发雷霆,“用虎狼之药催生,你当妇人产子是儿戏不成?!既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今日还来找我作甚?你给我出去!”

    林新荔顿时呜咽哭泣起来。崔晚晚闻声急忙进去。

    原来林新荔当初使了手段让自己“早产”,釜底抽薪地解决了将军府的其他女人,可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尽管她自己也在开方调理,但到底伤了身子,现在怀这一胎格外辛苦,常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夜晚睡觉也盗汗浅眠,所以才来找韩保升看看。

    姜还是老的辣,韩保升一搭脉就发现了端倪,顿时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林新荔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哭,一副逆来顺受任打任骂的柔弱样。

    韩保升恨铁不成钢:“哭哭哭!就知道哭!当初吃了熊心豹子胆,现在晓得后悔了?”

    “叔公,我知错了……”林新荔听他口气软下来一些,赶紧认错。

    她最擅长以柔克刚,等到韩保升大骂一通出了气,却还是提笔给她开方。

    “先按方抓药吃着。”韩保升把药方扔给她,没好气道,“切忌忧思多虑,你就是心眼太多,迟早要吃大亏!”

    林新荔小心翼翼把方子收好,点头道:“我晓得了,多谢叔公。”

    韩保升转眼一瞧旁边的崔晚晚,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皱眉问道:“你也是来看病的?”

    “我……”

    不等崔晚晚回答,林新荔拉着她落座,抢白道:“烦请叔公给这位娘子也瞧瞧。”说罢还劝崔晚晚,“来都来了,就诊个脉吧,也不费什么事。”

    崔晚晚心想也是,便没有拒绝。

    满山的桂花香飘进草屋,韩保升的眉头却越发蹙紧。

    “你……”韩保升把崔晚晚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欲言又止。

    崔晚晚对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于是主动解释:“我从前服过绝子药。”

    “老夫知道。”没想到韩保升比她还淡定,“我给你看过病,还记得你的脉象。”

    这下轮到崔晚晚惊讶。看过病?什么时候?

    韩保升继续说话,语气疑惑:“你不是说不治么?怎么改主意了?”

    她只在行宫看过其他郎中,倘若那时真的是韩保升去诊脉,他既然有法子医治,为何她不知晓此事?也没有新的药送来,是谁要瞒她?

    崔晚晚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刹那间心思百转千回,故作平静地说:“我想再听听您的高见,究竟要如何治?”

    ……

    从西山下来,天色已暗,崔晚晚和林新荔一起登上马车。

    “娘娘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林新荔看着崔晚晚的眼里带着惋惜与感慨。

    而崔晚晚的眼眸格外明亮:“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林新荔欲说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1”崔晚晚莞尔一笑,“有舍才有得,这还是你教我的。”

    从这日起,每隔四五日崔晚晚就要来西山寻韩保升,请他为自己施针用药,风雪无阻。

    接近年底的时候,南边战事结束,大军班师回朝。

    魏军先是收复了交州越州等地,把元雍逼得逃到四面环海的朱崖洲,拓跋泰集结战船要对朱崖洲猛攻,元雍见势不妙,又欲逃往夷洲。不成想半路早有埋伏,他的船没有驶出多远,就见到打着大魏旗号的战船严阵以待,黑甲士兵威风凛凛。元雍吓得从甲板跌进海里,最后大概是葬身鱼腹了,反正没捞到尸首。

    大魏讨伐逆齐,元雍经营数十年的势力都被连根拔起,包括那些依附他生存的岭南望族,识相的早就弃暗投明,谋得一条生路,若是跟元雍狼狈为奸的,几乎被灭了族。

    拓跋泰借着此战,不仅除掉了心腹大患,而且荡平了南边的所有角落,大魏从此再无藩王割据,所有权力都收拢于天子之手。

    从元雍谋反称帝到他身死,前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大魏此战能够速战速决,大获全胜,离不开一人的汗马功劳,那便是陆湛。

    陆湛一年多前追踪兵器的去向到了岭南,察觉到镇南王元雍有异心,遂以门客身份潜伏进王府,通过几次献计纳策,渐渐博得元雍信任。元雍眼看自己年事已高,再不搏一把就只能老死岭南,于是在陆湛的推波助澜之下,他终于孤注一掷,自立为帝。

    随后双方交战,陆湛一开始积极出谋划策,几次击败魏军,愈发得到了元雍的器重,成了他的心腹,接下来陆湛又了解到更多辛密,包括林家人质被软禁的地方,元雍的兵力部署,甚至他给自己谋划的退路等。待到时机成熟,陆湛便与魏军里应外合,同时从三个方向发起猛攻,很快就攻破防线直捣老巢,接着元雍逃亡,陆湛又把他行船的路线透露给魏军,让拓跋泰做好了瓮中捉鳖的准备。

    陆湛婉拒了回京入阁封侯拜相的圣意,而是选择暂时留在岭南,此地战后百废待兴,正是他施展抱负的机会。

    腊月京中连下几场大雪,拓跋泰返京只见四处白茫茫一片。回宫后他稍作休整,便吩咐福全把金枝公主抱来。

    如今小公主已经满了周岁,正在蹒跚学步。拓跋泰离京半年,小孩子自是记不得他,瞧他朝自己伸出手来,反而怯怯往袁婕妤怀里缩。

    袁婕妤神情尴尬,连忙解释:“公主还有些怕生。”

    拓跋泰点头表示知晓了,不由分说把金枝接过来,然后高高举起,袁婕妤见状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咯咯咯——”

    只见拓跋泰举着金枝飞上飞下,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而他一张冷脸竟也难得的展露笑意。不一会儿金枝就喜欢上了这个高大男人,乖巧伏在他肩头。

    拓跋泰教她喊“父皇”,金枝还不太会说话,吚吚呜呜发音不清,但他很有耐心,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看着金枝的眼神很慈爱,只是偶尔会出神片刻,仿佛是在看其他人。

    袁婕妤默默站在一侧,望着这样“共享天伦”的场景,欣慰之余却又觉得心酸。

    这一年的除夕,宫里仍是照例按制,召重臣宗亲入宫伴驾守岁。与去年不同的是,这一回只有天子独坐于高台之上,身旁空荡荡的,正应了那句“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不过嫔妃们倒是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自从贵妃离宫修行,她们的心思又渐渐活络起来。不过拓跋泰回宫以来,除了偶尔见见金枝公主,并没有进过后宫,袁婕妤也只是作为养母送公主去陪伴圣驾,不曾受到临幸。但众女心生期盼,觉得来日方长。

    酒筵过半,拓跋泰起身离席,慢慢往后宫而去。福全跟了一会儿,大概猜到圣上要去哪里,于是暗中挥退了其他侍从,自己则远远跟在了后面。

    自从崔晚晚离开之后,长安殿就被封了起来,再也没人进去过。拓跋泰推开殿门,厚厚的灰尘窸窸窣窣落下来。

    庭院里的陈设都没有变,但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冬日大雪冻死了所有草木,那株曾经开出灼艳花朵的木芙蓉如今枝丫荒芜,连旁边的秋千也变得破败。石几石凳上还残留了夏日青苔的印记,但这个时节只剩下冰冷刺骨。

    荡秋千的人如今不在,坐在凳子上喊他烤肉的人也不在,只给他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拓跋泰坐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给她摘过青梅,她说酿了酒,就埋在了芙蓉树底下。

    挖开泥土,果然有个酒坛,他把坛子取了出来,揭掉了油纸和酒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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