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离开省城,赵默志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心事重重,会计却神气活现起来:“草他妈的省城警察,敢逮咱们赵主任,这回非弄他们扒衣服不可,咱赵主任可是市人大代表!”

    刘忠文也说对哦,老赵是人大代表,可不能随便抓,这是犯法的行为。

    赵默志心里却很有数,他摇摇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刘公安虽然年轻,在省城也是个角色,看得出来黑白两道通吃,再者说了,不能竖立过多的对立面,斗争要讲究策略,要分化瓦解敌人。”

    “高,实在是高。”会计挑起大拇指。

    赵默志打电话回去,询问妹夫事儿处理得怎么样,蓝乡长说他们在省信访办递交了材料,又发回咱乡处理了,我已经安排妥了,蓝家人连户口都销掉了,一家四口都是黑户,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任他们兴风作浪,也掀不起浪花。

    “大哥,我办事你放心,房子也烧了,村里人也不敢乱说乱动,就算中央派调查组来,我都能应付过去。”蓝文革这样说。

    赵默志放心了,因为蓝老师走的是上访的路子,说明他们也就这点能耐了,自古上访告御状的都没有好下场,官官相护是老传统了,只要不站错队,就绝对出不了事儿。

    即便如此,他还是隐隐不安,大概这就是第六感吧。

    ……

    省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正在平川育才中学采访,前一分钟他们还看到学校门口悬着横幅“热烈庆祝我校考生蓝浣溪取得全省第一的优异成绩”下一秒钟横幅就被撤下,采访教职员工,一律回答学校没有蓝浣溪这个人。

    记者们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后来以两盒好烟的代价终于请门卫大爷说了实话,当然不能摄像,不能录音,只能用笔杆子记录。

    大爷说,确实有这么一个考生,考试那天还差点迟到,因为被宿管人员不小心给锁到屋里了,是从窗户钻出来,顺着排水管爬下楼的,说着还给他们指了楼上的一扇窗户,窗棂子果然缺了两根。

    记者问大爷,为啥校方不承认有这么个学生,大爷摆摆手说别问了,县里的离奇事情多了,你们没法管,管也管不过来。

    记者们带着疑问离去,又到当日考场,平川第二中学去采访,学校正在放假,通过值班人员联系到了当时负责考场安全的某位教师,对他进行了电话采访。

    这位老师说,确实有一个考生来晚了,差点就不能进门,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小女孩很可怜,穿个破雨衣,浑身都湿透了,中午从考场出来,就在校门外站了一中午,连饭都没吃。

    “我监考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可怜的考生,连双鞋都没有,就赤着脚在外面站着……”电话里的这位老师声音很低沉。

    “那么请问您,记得这位考生的名字么?”记者感觉挖到了大新闻,穷追不舍地问道。

    老师说:“记得,这个考生的名字很雅致,姓蓝,叫浣溪,浣溪沙的那个浣溪,我是教语文的,对这个很敏感,所以记得很清楚。”

    记者又问:“除了您,还有其他人对她有印象么?”

    老师说:“肯定有,这孩子下午考完晕倒在考场里了,医生检查是低血糖,现在想起来哪里是低血糖啊,就是饿的……对了,学校门口小超市老板可能掌握一些情况,你们可以问她……这个考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记者说:“这个叫蓝浣溪的考生,是今年江东省理科状元,考了七百二十一分,是历史最高记录。”

    老师突然兴奋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我就知道,寒门出孝子,白屋出公卿,这孩子肯定有出息。”

    记者挂了电话,再去采访学校门口小超市老板娘,这回终于逮到大猛料了,老板娘巴拉巴拉说了许多,还给记者看了浣溪的照片,这还是上次一起吃饭拍的合影,照片中的女孩子纤瘦文静,我见犹怜。

    记者们做了记录,并且要了照片,向电视台领导做了汇报,领导感觉这也是一条大新闻,值得深入调查。

    于是,记者们驱车来到大墩乡蓝田村,试图找到蓝浣溪本人,可是遇到的每一个村民都不愿意回答他们的问题,问到蓝浣溪,都说没这个人,只有一个拾粪老头说了实话,指着远处土坡说:“蓝家就在那儿。”

    记者们走过去,发现满地焦黑,断壁残垣,显然是失火之后的迹象,而且这把火烧过的时间还不长,不远处躺着一只狗的尸体,是被乱棍打死的。

    摄影将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大家均感事态严重,扑朔迷离。

    “干什么的!”远处来了一群人,为首一个家伙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后面是几个刺龙画虎的大汉,一看就是当地恶霸。

    记者们亮明身份,说是来采访高考状元蓝浣溪的,石膏男顿时大怒:“俺村就没这号人,你们走错地方了。”

    “难道这里不是蓝田村么?”记者们将话筒伸过去,石膏男打掉话筒,用手去遮挡镜头,招呼手下抢摄像机,殴打记者。

    记者们落荒而逃,上车跑了,后面几头恶犬追着咬了一路,一直到乡里,大家还心有余悸,继续采访,这回是到乡派出所去调蓝浣溪一家人的档案。

    “没有这户人,已经销户了,九十年代初期,他们家遇火灾,都烧死了。”民警一本正经的回答。

    “那您怎么解释,今年蓝浣溪参加了高考,并且取得第一名的事情呢?”

    “哦,这个蓝浣溪和你们说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高考状元是蓝乡长家的闺女。”

    记者们面面相觑,峰回路转啊,看来这个新闻还真是精彩。

    “那么,我们可以在哪儿采访到蓝浣溪呢?”记者问。

    “哟。这个不大容易,蓝乡长的闺女在江东大学上学,暑假去欧洲旅游了,我这里有照片,你们可以看一下。”民警拿出一本乡里出的杂志,封面上有几个人像,据说是大墩乡十大优秀青年。

    “这个就是蓝乡长的女儿蓝浣溪。”民警指着其中一个女孩说。

    记者们仔细一看,封面上的女孩身材微胖,脸上有些雀斑,表情却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颇有大墩乡公主的赶脚。

    “这个……就是蓝浣溪?”记者们实在无法将这个形象与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的名字联系起来。

    “你们是哪个媒体的?记者证拿出来!”外面走进来一个警官,威严的喝道。

    第六十章 牛嚼波尔多牡丹

    记者们并不惧怕警察,他们坦然拿出记者证来,大墩乡派出所的副所长李大伟查看了记者证,这些人都是省级媒体的记者,贸然扣押肯定要闹出大乱子,但不说两句狠话也不妥,于是虎着脸说:“你们都是党的喉舌,在报道上出了偏差,是要负责任的。”

    记者们才不惧怕他一个小小的乡派出所副所长,纷纷请问他,什么叫出了偏差?

    “一切以我们乡党委宣传部门的通稿为准,我个人无可奉告,谢绝采访。”李副所长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这是防范的表现,说明他心里有鬼。

    记者们嗤之以鼻,他们供职的江东电视台、江东报社,都是省委宣传部直管的媒体,区区乡宣传部还发通稿,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有人作祟,乡里是没法采访了,记者们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便说我们知道了,采访已经完成,现在要回去了。

    李大伟不太放心,偷偷报告了蓝乡长,蓝文革接报立刻派出精锐,一路跟踪记者的汽车,一直跟到平川才罢休。

    记者们刚走,赵二虎的电话就来了,请李所长帮忙把那几个记者扣下。

    “二虎,别难为你叔。记者们都是省里来的,真扣了,你叔的饭碗就砸了。”李大伟劝道。

    “我又没让你把他们铐起来,留下就成,我和他们好好谈谈,要多少钱咱给。”赵二话这话显得还挺理智。

    “他们要是不听呢?”李大伟问。

    “不听,哼哼,矿井下面不缺他们几个,弄个车祸还不容易。”赵二虎狞笑道。

    李大伟吓了一跳:“大侄子,别冲动,不是咱本乡本土的人,瞎整容易出大事。”

    “我有数。”赵二虎道。

    记者们都是很敏感的,发现一辆城管面包车如影随形,纷纷笑言蓝乡长给咱们派了保镖呢,心里却很警惕,给单位领导打了电话进行汇报,把城管车的车牌号码也记了下来,不过等他们进了市区,大墩乡的城管车就不再跟随了。

    来到平川市,继续到教育局招办采访,工作人员拒绝采访,只是照本宣科地说,蓝浣溪是大学在校生参加高考,按照相关规定已经取消成绩,并且不会接收她的报名申请表。

    再问其他的,一概不回答了。

    记者们又发现,总有一些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们,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请示领导后,结束了在平川的采访。

    只好回近江,这些不甘心的记者继续到江东大学去刨根问底,学校里还有一些留校的学生,很轻松就照到了“蓝浣溪”的同学,不过据大家称,蓝浣溪只是档案上的名字,平时大家都叫她蓝莉莉,这个女生是高分考进江大的,入学之后成绩一落千丈,门门挂科。

    “蓝莉莉家里好像挺有钱,在学校外面租了三室一厅的房子,穿衣服都是名牌,也不大和同学来往,大家和她关系不怎么好。”

    “那么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蓝莉莉?”

    “听说她去新马泰旅游了,暂时不在国内。”

    调查到现在事情已经隐隐有了眉目,真正的蓝浣溪身份被人顶替,而且某些势力还在极力掩盖真相。

    淮江日报社旗下晚报社的记者阮小川是江东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他的爷爷曾任报社总编辑、社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虽然爷爷去世多年,但人脉还在,所以阮小川毕业后就进了报社,一直在一线跑新闻。

    这回奔赴平川采访高考状元的新闻,报社方面就是阮小川担纲,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新闻,很值得深挖,回到家后,阮小川彻夜未眠赶稿子。

    ……

    与此同时,赵默志也在奔忙着,他听说省里记者到乡下采访,生怕露馅,于是托关系请客吃饭,中午喝了晚上喝,喝吐了好几回,幸亏喝的是红酒,要是白酒估计得喝成胃出血。

    最近平川官场流行喝红酒,说这玩意养生,美颜,疏通心脑血管,对健康大有益处,一瓶法国红酒动辄数千上万,都是知名酒庄出品,有防伪证书的,不但流行喝,还流行送,赵默志下了血本,买了十万块钱的红酒用来送礼,果然有效果,某位手眼通天的领导答应帮他摆平媒体的问题。

    “老赵,以前咱们市宣传部的黄部长,现在是省委宣传部的处长,说话管用着呢,你放心,绝对不会见报。”领导摇着高脚杯中的红酒,有些微醺。

    “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头。”赵默志拿出喝白酒的架势,咣咣咣将满满一大玻璃杯的红酒干了,亮出杯底。

    领导哈哈大笑,鼓掌道:“老赵,好酒量,好酒品,不过这么喝,纯属牛嚼牡丹啊,哈哈哈。”

    酒桌上众人就都笑了,笑赵默志这个土鳖不懂风雅。

    赵默志憨厚地笑了:“俺是农村人,不会喝红酒,还请领导教育教育,指点指点。”

    领导借着酒劲说道:“红酒,要慢慢品,先摇匀,然后用味蕾慢慢品味,品的是什么呢,不是酸甜的滋味,而是法国的文化,波尔多的风情。”

    “说得好!”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领导志得意满地笑了,赵默志再次举起杯:“受教育了,还是领导渊博,我是喝不出文化和风情了,就觉得这红酒又酸又苦,贼难喝。”

    “老赵,你是喝不惯,我前年去法国考察的时候,也喝不惯,后来慢慢熏陶,也就习惯了,这不是苦味,是橡木筒的特殊香味,知道不。”

    “是是是,咱农村人还是习惯喝地瓜烧,那个带劲,过瘾。”在领导面前,赵默志向来低调,以淳朴形象示人。

    即便红酒不如白酒度数高,赵默志还是再次喝吐了,胃酸都给吐了出来,可是他喝口酸奶继续奋战,为了表示诚意,换了五星级的淮江特酿继续喝,往死里喝。

    ……

    阮小川熬了一夜,终于将高考状元被冒名顶替的新闻稿赶了出来,早上饭都没吃就赶到报社,将稿子打印出来交给主任,主任看了连声说好,马上排版,晚上见报。

    淮江晚报发行量巨大,在数字出版占据主流的今天依然保有大量拥趸粉丝,一份报纸最精华的就是新闻,晚报新闻报的同事们奔波在采访第一线,为广大市民带来了许多第一手的新闻,而不是像其他报纸那样,从网上抄来一些新闻来充数。

    阮小川确信自己这篇报道会引起轰动,心中不免得意,跷着二郎腿和同事吹起了牛逼,稿子迅速过了审,排版交付印刷,今天傍晚就能和读者见面了。

    中午时分,宣传部一个电话打到报社,询问有没有关于平川高考状元的新闻,报社领导立刻将稿子发了过去,那边看了之后回复,先压一压,最近平川的负面新闻较多,不宜再雪上加霜,而且这篇报道大都是推论和怀疑,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打招呼的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个处长,据说是平川调来的干部,所以报社领导也能理解,立刻让下面紧急撤下稿子,可是已经交付印刷,临时改动也来不及,只好将先印出来的当成废纸打成纸浆,原来的版面开天窗太难看,加了一版广告凑数。

    今天的晚报出来得特别晚,读者们不免有些抱怨,但最抱怨的还是阮小川,他费尽心思呕心沥血写的报道居然被毙了,当即气得找到主任抗议,主任说这是社里的决定,你有意见找社长去。

    阮小川初生牛犊不怕虎,真的去找了社长,晚报社的社长当年跟他爷爷阮铭川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算起来也得喊一声叔叔了。

    “小川,不是叔叔批评你,做新闻不能只抓眼球,忘记了大局观,咱们毕竟是淮江日报社领导下的报纸,是党的喉舌,政府的传声筒,而不是纽约时报那样的反动报纸。”

    “可是王叔叔,我写的报道是真实的啊。”

    “报道我看了,写得很好,可是太负面了,让群众看了影响非常不好,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要是传到外国某些反华网站上,对我们很不利啊。”

    阮小川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社长,我觉得阴暗面必须曝光,一味的遮掩只能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作为一个新闻人,我坚持见报!”

    社长冷冷地看着他:“你认真考虑一下后果。”

    阮小川拿出自己的记者证,放在了社长桌上:“我想好了,要么见报,要么辞职。”

    这回轮到社长沉默了,他点了一支烟,一边沉思一边抽烟,阮小川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他。

    社长终于抽完了烟,叹口气道:“小川,你是一个真正的新闻人,记者证你留下,但报道不能发。”

    “为什么?”阮小川隐隐感觉到社长其实没那么食古不化,而是有他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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