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各怀心思的侍女,除了凌云釉外,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雅安的下巴一直被徐嬷嬷的手捏着,她清清楚楚得看到了徐嬷嬷此刻的表情,内心由最初的恐惧过渡到现在的绝望,她认命得想:这次,哪怕云釉再聪明,也救不了她了。

    徐嬷嬷问道:“挺白嫩的一个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雅安哆嗦着,“雅……雅安。”

    徐嬷嬷站起来,“今晚天黑后,到我院里来。”

    徐嬷嬷离开时的脚步声重重敲击着凌云釉的耳膜,她最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她没有因为逃过一劫就在心底窃喜,因为这是雅安那小傻子拿自己交换了她暂时的平安。

    丁嫦盯着凌云釉的方向,低喃道:“这丫头的命真是够大的。”

    得了散去的命令,侍女们都三三两两站起来,雅安仍伏地跪着,一动不动。凌云釉陪着她,也不曾起身。

    投向她们的目光,有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有的是无能为力的怜悯,也有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春琴从她们身边经过时脚步顿了顿,抿紧嘴唇看了她们一眼,凌云釉迎上她的目光,目光澄澈,无不解也无怨恨,春琴被她的眼神蛰了一下,愧疚在心底泛滥成灾,她却连说一句抱歉的勇气都没有,捏着皱巴巴的手巾仓皇而逃。

    银素路过时拿手巾捂着嘴笑,“雅安妹妹这是撞得哪门子的大运,我们可都没这个福分呢!”

    凌云釉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中透着寒意,“姐姐若是有这个心,晚上雅安去嬷嬷那里时定会为你美言两句,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说不定就能轮到你了。”

    银素反被噎一口,面上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咬着嘴唇狠狠瞪着凌云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愤愤扔了手巾转身就走。

    很快,长长的甬道里就只剩下凌云釉和雅安两人,凌云釉见雅安仍一声不吭得趴伏在地上,倾身过去扶她起来,“雅安。”

    雅安的眼泪淹没脸颊,扭头望了她一眼便哭倒在凌云釉怀里,“云釉,我该怎么办?”

    凌云釉紧紧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放软语气道,“你到底是忘了我曾经给你说过的话,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自保,你刚刚为什么要这么傻?”

    雅安哭得鼻头通红,“我没想这么多。”

    凌云釉轻轻叹了口气,“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说是这样说,她一个微不足道的低阶侍女连丁嫦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去对付比丁嫦官高一级的徐嬷嬷?然而这件事还不能容她从长计议,雅安等不起。凌云釉感觉背后有三团火在追着她跑,稍微跑慢一步,就会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些顾虑她没有告诉雅安,这时候告诉她这些除了加深雅安的恐惧与绝望再起不了其他作用,她一肩担下所有的压力,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分担她的忧虑,脑子里那根崩紧的弦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棘手的事一件接一件,前有狼后有虎,行差踏错一步都能令她尸骨无存。她自己也就算了,拼不过命就认命,可是如今雅安牵了进来,再难都必须搏上一搏了。

    那天过后,每晚戌时便成为雅安最难熬的时辰,她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昔日殷红的唇上血色看着看着就褪尽了。凌云釉心里着急,却一直想不到办法。

    她夜夜都要提着灯笼到庭芳院外等雅安,这一日,暮色四合之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厚重的雨云连成一片冲着大地压下来,豆大的雨点从黑云中噼啪砸在屋顶上。

    凌云釉的裙角被溅湿了一大片,灯笼中的火苗随着风晃来晃去,凌云釉用空着的那只手搓着另一只手臂取暖,嘴唇冻得乌青,雅安还是没有出来,她等得焦急,也不管雨势大小,举着没有多大用处的油纸伞在原地踱步。

    又过了好一会儿,凌云釉刚数到第五十圈的时候,雅安出来了,她没有带伞,对连成线的雨丝也毫不在意,艰难得移着步子,有那么一刻她腿软得走不动路,差点跌倒,幸亏凌云釉及时赶到,以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雅安脸上露出虚弱得一抹笑,眼睛里亮起了消失很久的神采,“云釉来了?”

    凌云釉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堵得发慌,把伞都移到雅安头顶,眼里隐隐有泪意,“我们回去。”

    雅安笑着点头,“好。”

    刚说完这一句,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雅安用没有打伞的那只手搂住她,但单手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微弱,无奈之下她扔了伞,双手搂住雅安的半截身子护在怀里。“雅安,雨还没停,你先不要睡,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淋坏的。”

    雅安还是一动不动,两人都被雨淋透了,喝饱雨水的衣料紧紧贴在肌肤上,凌云釉冷得发抖,她摇了摇雅安,“雅安听话,先撑一会儿,等到了寝房洗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衣服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得睡。”

    凌云釉试图抱她站起来,她刚刚就摸到自己额头发烫,这会儿脑子似乎更晕了一点儿,最绝望的是周身的力道仿佛还在一丝一丝从身体里抽离。所以没来得及抱着雅安完全站起来,她自己反被带着重新跌回了地上。

    雨越下越大,一道惊雷从紫色的闪电中破出,紫光晃过眼角,凌云釉下意识闭眼将上半身挡在雅安之上,用力喘着气。雅安身体的温度正一点一点的被雨水吸走,凌云釉绝望极了,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雅安,你起来好不好?我扶不动你,你这样会死的。”

    依旧没有回应,凌云釉反手摸上额头,她苦笑道,“老天爷从来都不会雪中送炭,只会雪上加霜。”

    她把雅安放到地上,拿起油纸伞撑在雅安身边,一只手臂落到地上露出苍白的手腕,殷红的血被雨水晕开,凌云釉这才发现她的伤口还没有止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用力撕扯裙角的布料,裂帛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在雅安手腕上缠了两转,她哆嗦着嘴唇趴在雅安耳边说,“雅安,你等我一下,我找人来救你。”

    秦州跟徐飞白约好在飞星楼顶层喝酒,酒瓶刚开了红封,空中就下起了雨,他跟徐飞白完全没当回事儿——老天把他俩困在这儿,就是有意让他俩喝个痛快,哪里好意思拂了老天爷的好意。

    那方老天爷刚被骂了薄情寡义,这方就有人上赶着老拍它马屁,可能是老天爷光捡着好听的听,到了戌时越发下得尽兴,秦州和徐飞白也自觉喝得尽兴。

    秦州拎着还剩了一半的酒壶,偏偏倒倒地往飞星楼下走,“小爷……嗝……小爷要去……大雨里散……散步。”

    徐飞白脸颊通红,握着酒壶飞到飞星楼顶仰头灌了一口酒后,把酒壶重重往下一砸,冲入雨帘落到平地上,开始拔剑起舞,“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秦州下楼下到一半就看到徐飞白跟只燕子一样落了地,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对了,小爷我也是会飞的。”

    说完,跟着飞了出去。

    徐飞白还在舞剑,他拎着酒壶指着徐飞白笑,“大傻子……小爷……小爷不奉陪了……小爷要回去睡觉。”

    雨水顺着额头没完没了得往下流,秦州粗暴地抹了一把,脚下跌跌撞撞,嘴上喋喋不休,“贼老天,敢淋你小爷,知道小爷是谁吗?当心小爷挑了你的南天门,灭了你的天兵天将,还要睡了……你的……小情人儿。”

    不知道小情人儿又扯到了这醉鬼的哪根弦,顺着这根弦他想起了徐飞白那张沮丧的老脸,嘿嘿笑起来,舌头没捋顺,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徐……徐飞白,你不行啊!整天吹天吹地,你……你那小情人还不是抛弃你跟别人跑了,你喝了酒……就……就只会抱着我哭,怂……怂货!”

    凌云釉老远就听到秦州的声音,她发着烧,好在还没被烧糊涂,从来人的说话语气辨认出那人估计是喝麻了。

    刚因为终于等到人来而窜起的希望一下子又被浇熄了,来谁不好,非要来个醉鬼,贼老天是要跟她作对到底了。

    雅安那里耽误不起,好歹来的是个人,醉鬼就醉鬼吧!凌云釉用力吸了两口气,猛得冲出去。

    忽然从雨幕里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秦州酒被吓得醒了大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手按上腰间的玉笛。

    刚刚折腾了半晌,发髻什么时候散的凌云釉都没发觉,房檐下挂着一盏四角宫灯,灯影映出凌云釉的影子,凌云釉才知道自己是这幅鬼样,怪不得把人吓到了。

    她舔了舔嘴唇,柔声道,“公子别怕,我是人非鬼,我的同伴刚刚晕倒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她搬回去。”

    被雨水迷了眼睛,秦州按住玉笛的手移到脸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了眼前女子的样貌。

    长发被雨淋成了一缕一缕散在腰后,粉红束裙上东一坨西一坨的泥渍,裙摆处脏得更明显,一大滩褐色的泥渍,就这么一身,秦州对她的长相完全失去了好奇心。

    他推开凌云釉,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走。

    凌云釉心急之下什么面子里子都要了,扑通跪地紧紧抱住秦州的腿,哭哭啼啼地求着,“求你行行好,我同伴快要死了,你就当行善积德,救她一命好不好?”

    秦州头突突跳起来,额角一跳一跳得疼,他看起来很不耐烦,“你放开。”

    凌云釉眨巴眨巴眼睛,仰着头盈盈望着他,样子可怜极了,“求你了。”

    秦州挣了挣腿,语带威胁,“你放不放?”

    凌云釉不仅不放反而抱得更紧,秦州最后一丝耐性告罄,他堂堂一个练家子儿,还能拿这女人没办法?将酒壶随手扔到一边,他躬下腰捏住凌云釉的手肘反手一折,凌云釉疼得“啊呀”直叫,也不知她的潜意识是怎么反应的,这种时候她没急着挣脱秦州的手,反而抬起另一只手反手抽了秦州一巴掌。

    秦州喝了酒,反应不如平时,没躲掉,脸上堪堪挨了一下。

    “你活腻味了,竟然敢打小爷。”凌云釉那一下完全没过脑子,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兜头砸来她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但眼下也顾不得其他,她担心着雅安,心里几万只蚂蚁在爬,越发地焦躁。

    她尝试着立直身体,刚站起来就虚晃了两下,她轻咬舌尖勉强稳住身体,在秦州烧旺的邪火没来得及冲出头顶前,一把抓住秦州的手拖着他往回跑。

    秦州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她拽着跑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你找”

    “死”字还未出口,被握住的那只手被女子那滚烫的手心灼了一下,他不由蹙了蹙眉头,“你发着烧还在雨里乱跑什么?真不想活了?”

    凌云釉脑袋越来越晕,雨幕中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我暂时死不了,但是我的同伴,如果再让她这么淋下去,她的命可能真的就保不住了。”

    秦州心下一动,没再说威胁的话,也没挣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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