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王虚己。

    “但普天之下,因亲族而事败的高官显宦难道还少?你王大人就是浑身如龟壳一样硬,是人,就有弱点,而你的弱点,亲族在外,鞭长莫及!”梁泉流说。

    王虚己此时方道:“为何梁大人如此自信?梁大人以为能查到我亲族手中大份大份的田契,就有了如山铁证?”

    “不,梁大人如此聪明,当然不会如此简单的下了定论。”王虚己说,“梁大人只是相信,京师与地方相隔千里,足够梁大人不管是对是错,都能错的都能办成对的;不管是真是假,也都能假的都能办成真的。而一旦事情办成,梁大人就真是翻手覆雨之大人物了,这世上想必已无能够撼动你之地位者。到时候孰是孰非,自然是你说了算,到时候你说贪了田,我就贪了田。你说是太子误会了我,错杀忠臣,那就是太子误会了我,错杀忠臣。”

    梁泉流不动声色地看着王虚己。

    王虚己又道:“但梁大人是否曾在深夜中想过,似太子殿下者,真龙出身,权倾天下,兀自不能堵住百姓悠悠之口;而你梁泉流,山野村夫出身,虽为首辅却已老朽,兀自且要名来又要利……你究竟有多大的胃口,能将这一切都吃尽?还是你觉得自己已比太子更为的高深莫测了?”

    “荒谬。”梁泉流道,“你已被一个黄口小儿吓破了胆吗?”

    “荒谬的明明是你。”王虚己道,“你早被首辅的位置迷惑了心智,再也不是当初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状元郎!三年前帝师的死亡,三年前太子以好男色和残暴自污名声,换取满朝轻视,却在三年之后将天下田地账簿拿出。这草灰伏线,决胜千里之举,竟不能如黄钟大吕将你敲醒!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早已割袍断义,说无可说!梁大人出去吧,我王某人顶天立地,便端坐此处,等待最终结果!”

    而这最终结果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早来。

    王虚己之案尚且在审查之中,已有了来京师击鼓喊冤的百姓。这百姓乃是王虚己家乡王氏一族的族长。这族长按说无官无职,升斗小民,根本不能左右案件进程,但此时对方拿出了一个很关键的证据。就是那自杀商人一家同样姓王,非同姓,乃同族。

    朝廷治下,乡间里长,大族族长的权利,在相邻与族中非同寻常。

    便如失贞妇女可在乡间的议定下处死而无人过问,族中成员的财产虽不能算全族资产,但必然要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王商人手中田地又有不同,这些田地并非王商人自外经商积累而来,乃是多年诈骗同族之人得来。事发之后,举族震怒,由族长出面将田地收回并将王商人一家除族而出。只是朝廷始终有官员田地免收税赋一例,于是从外人间看,便是王虚己亲眷为争田夺地,犯下逼死一家一百二十口之血案,方才有了“户部尚书争田案”一事。

    但这同样仅是开始,而非结束。

    王虚己的案子告一段落之际,另外被控制的十一个人同时陷入调查之中,但被调查的却由不只是这十一个人,还有诸多梁党之辈。这些梁党还在睡梦中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卫守住了门户,又有刑部诸官按程序一一调查。

    似王虚己之辈究竟少数。随着调查的进行,被这些人收归名下,骇人听闻之田地数目一一被揭露,在朝野间引发地动一般的振荡。

    梁泉流倒是和王虚己一样,两袖清风,官袍上常带补丁,奈何与他走得相近的官员纷纷落马,身为首辅,他难逃一个监管不力、用人不察之罪名,已同样被暂时看守起来。

    这时皇帝刚刚自后宫出前朝一日。

    一日之前,他意气风发,心中常怀家国天下;一日之后,他倒还坐在这金殿宝座之上,只是阶下重臣已屈指可数,且相较一天之前,竟全都换了个人!

    皇帝咬牙出了几道指令,御笔金印之下,圣旨竟不能出朝堂之上。

    他手足颤抖,身躯颤抖,抖到最后,吐出一口鲜血便仰面倒下!

    但这时紧张忧虑皇帝的也唯有他身旁的万公公,众大臣目光相交之间,噤若寒蝉:谁也不能在开头就知道事情竟然一夕之间发展到这个地步!梁泉流为打击太子势力,将太子门下与梁党政敌全都围剿清洗,几乎涉及半朝之人;但王虚己争田一案却因不知从何而来的击鼓鸣冤之人未办成铁案,此时风向便无端逆转,一夜之间,梁党竟被控制,其大多成员名下的大批田亩曝光而出,于是又半朝之人被围剿清洗。

    一件争田案,卷进了全朝的文武,而京师竟未瘫痪动乱,百姓看着在皇榜处一一公布出来的诸大员所拥有的田亩名单,也喧哗不止,民情沸腾。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幸运的能够立于金殿之上的官员,哪怕心中诸多想法,也是一句话不敢说,一件事不敢做。

    正是这个时候,太子东宫,萧见深寝宫内。

    数日前曾和梁泉流一起过来的庄王依旧站在太子萧见深床前,但上一次曾站在庄王身旁的梁泉流已不见踪迹。

    本该昏迷不起的萧见深也在王让功的殷勤服侍下喝了一盏茶。他对庄王道:

    “田亩之计,百年之计。孤虽有心自上而下一荡风气,却不能不计较满朝文武之反应。幸有梁首辅知孤之心意,且锐意不失,敢为人先,大刀阔斧以‘争田’一役将半数朝臣拿下清理,方解了孤心头隐忧。”

    “奈何人无完人,首辅虽一心为公,究竟不能看透身边之人,如此方有了今日遗憾。然孤身为人君,虽无功于社稷,无德于百姓,也不敢不做公平二字。”

    “梁首辅功过皆有,功不抵过,念在其为三朝元老,孤赐其全尸而死,不祸及亲眷家人。”

    说道这里,萧见深看向面前的庄王:“皇叔向来得天下士子敬佩,梁首辅则为天下士子表率。此等决议……皇叔以为如何?可有见教之处?”

    说完他突又微微一笑,道:“也罢,此地只有皇叔与孤二人,孤就不和皇叔说这些云遮雾绕的事情了。梁泉流所仗不过三朝元老之身和天下士子之心,此时做孤之利剑,荡孤麾下半数之人,再折戟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叫人心中愉悦。”

    “也不知皇叔是否曾碰到这样的人,知晓了这样的——愉悦。”

    庄王冷汗潸潸而下,他手指有点颤抖,并不只手指,他的周身都有点颤抖。

    他双手紧握,长揖到地,只对之前的‘见教’回答:“殿下智谋深远,非臣等所能窥见万一……臣无有疑惑之处。”

    话到这里,庄王不敢多留,很快就匆匆告辞,在庄王之前一脸矜持的王让功这时也悄悄退后,殿中便只剩下萧见深一人,和另一位并未出现在人前之人。

    萧见深的目光看向帐幕之后:“现在可以出来了,感觉如何?总不至于再生气了吧?”

    话音才落,便见一人分帐拂幕而出,长身玉立,眉眼秾丽,正是傅听欢!

    ☆、第45章 章 四五

    “你怀疑庄王?”这是傅听欢走出来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萧见深微微颔首:“不错。”

    “既然怀疑,为何不着手清理?”傅听欢扬扬眉问。

    萧见深便道:“孤做事讲究证据。”这乃是我十分正直之意。

    傅听欢冷笑一声:“所以就设套让梁泉流去死,死前还叫他帮你背起了这‘动乱朝廷天下’的黑锅?”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田亩之策要推行,朝中必然有这一次的混乱,孤之麾下众人,也全都牵涉其中。孤能大刀阔斧处理敌对之辈,对于自己人却不能不优容几分,但此事一旦优容,必将功亏一篑。孤本打算一肩担起这一世骂名,但梁泉流太过心急……这才有了今日局面。”萧见深轻描淡写说。

    如此心机深重筹谋久远之辈,傅听欢也是叹为观止。

    他说:“现在事情具已了结,你该解开我武功上的封印了。”

    萧见深闻言抬手,手抬到一半却有停下。他本来已打算按约定解除傅听欢的封禁,但这时候突然又有模糊的感觉自心中升起。

    萧见深一时几乎不能分辨这样模糊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傅听欢一挑眉:“怎么了?”

    “这几日相处,孤几乎觉得你没有武功会更好一些。”萧见深一边思索一边说,然后就看见身前的人在一怔之后面色泛红,目光几如骄阳刺人。

    萧见深骤然感觉到心情愉悦。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情景一样。

    但等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忽然又是一呆:他几乎不能理解,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热衷于……逗弄一个男人?

    傅听欢:“……”

    傅听欢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感觉自己要气炸了,他几乎立时就冷笑起来:“萧见深,你以为我没有武功便不能杀你?”说罢一刻不等,自腰间一抹,竟摸出了把缠绕于腰带之上的软剑!傅听欢内力精神,平素以音杀之功行走江湖,少有人敌,正如江湖中人不知道他还精于医毒一样,世间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傅听欢在剑招之上同样非同凡响。

    但萧见深此刻知道了。

    他呆于床上,只见暂时没了内力的人一剑刺来,有若天外飞虹,如光矢掠空,倏忽而至。

    以萧见深之能,此刻也不敢再局于床榻这等狭小之地,而是翻身掠出,站到了卧室之内。他的双足刚刚沾地,飞虹于半空一转,如影随形而来。

    萧见深张目看去,但见对方依旧站于原处,这一手剑法似落木萧萧长江滚滚,团团剑影如花盛放,而在剑影之后,傅听欢闲庭信步,人如君子,衣带当风。

    萧见深并未还手,闪躲之间喝了一声‘好’,说:“刚中有曲,曲中宏大,此当为君子之剑。”

    不想此言一出,听见了的傅听欢却神色一变,心随意动,手中招式也变得阴狠诡谲路数刁钻,招招不离萧见深身体要害之处。

    萧见深此时依旧不曾还手,只以步法在屋内闪躲。他很快就意识到傅听欢不悦自己的剑法被说成君子之剑,便故意笑道:“虽剑走偏锋,行迹处似羚羊挂角,有浩荡之风,你幼时练剑,当是以某中正浩然之剑法入门……”

    傅听欢真如羚羊挂角,一招刺向萧见深双目!

    又一次两者相近。

    四目相对。

    萧见深微一偏头,闪过了直射向自己眼睛的剑锋,但剑锋旋转之间所带起的森寒依旧削断萧见深几丝飞扬起来的长发,几缕发丝在空中倏忽扬起,复又落下。直到此时,萧见深方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以两指夹住对方剑尖。

    两人一触即分。

    傅听欢似将手中三尺青锋舞得越来越有感觉,最早时候还残存的些许虚浮在这时候早就沉稳强劲所取代,强劲之后,他的剑亦不再只是残影,而是每道残影都带起了风雷之声。至此之时,内力随血液一同在体内涌动,然后如潮水般以浩荡之态将体内所有明处的禁制一举冲开!

    萧见深见对方体内热气蒸蒸而上,便只穴道中的禁制已被冲开,于是便一晃出了战团,径自坐到了靠窗的长榻上,说:“刚才一场试剑,你全身血液奔流,冲开了明处的所有禁制,而还有部分暗处的禁制在你背后,需要我重新一一解开……”

    功行过后,傅听欢只觉全身酣畅。他听见萧见深随后的话,便径自走到对方身前坐下,却并非长榻之上,而是萧见深的足前,然后他将自己的头趴在对方的膝盖之上,撩开头发露出后背说:“快点。”

    话音落下一会,傅听欢不见萧见深动手,又有些不解和催促道:“还等什么?”

    这时闭合数日的窗户被推开,屋外的新枝伸进来,枝上有诱人的翠绿之色。

    卧在自己膝盖上的人神色懒懒的,他散开了长发,头发顺着外侧蜿蜒落地,似一潭墨泉,自天泼下。既泼在地上,又像泼在萧见深的心中,如此搅乱了一池净水。

    萧见深微怔了一会,才将手落到傅听欢的肩胛处。而后又从对方的肩胛一直来到对方的腰侧,劲瘦而结实的身躯便隔着衣物,舒展在他手掌之中。

    异样的感觉几乎在顷刻就占据了萧见深的脑海与身躯。

    他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解开了所有穴道,手掌就立刻对方的背后撤离,本意是想远离诱惑,但行动有悖意志,离开傅听欢背脊的手掌根本没有回归到萧见深身侧,而是又停在了对方那顺滑如丝的长发上。

    这不是萧见深第一次碰触傅听欢的长发。

    但每一次他好像都这样爱不释手。

    他沿着这头乌发轻轻抚摸着傅听欢的侧脸和脖颈,他感觉着自己心中的情绪,见膝盖上被解开了所有禁制还懒懒散散没有爬起来的人,忽然问:“刚才我说你没有武艺更好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想过,我会不解开你的封禁?”

    傅听欢自萧见深膝头抬眼。

    明亮的日光自窗外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一张面孔,全荡漾着光的明艳与骄美。

    傅听欢唇角弯了弯,鲜花就自枝头落入他的唇际:“没有。”

    一句话落,几息之后,他又悠悠说:“你不解开我的武功禁制又想干什么呢?将我留在身旁吗?萧见深……太子殿下,似你这般人物,只要肯纡尊说一句留下,这天下虽广,山河虽大,只怕也找不出一个能狠心拒绝之人。”

    “那你呢?”萧见深自然而然问。

    “……”傅听欢,“我……”也……不能。

    萧见深,我也不能。

    此时无声胜有声。

    傅听欢怔怔地抬头看着萧见深,虽什么都没说,却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于是那朵花便又自傅听欢唇角落入了萧见深心中。

    熟悉而又陌生的冲动开始在萧见深体内汇聚,他这时骤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欲望,但又好像已在梦中亲身经历这样的欲望。

    那样如花如水,如星如月。

    萧见深手中忽然用力,将跪坐在地上的傅听欢揽入怀中。佳人入怀,两身热流交于一体,萧见深一振衣袖,便将长榻上的矮桌及桌上种种东西抚散在地,当啷不绝的溅落声中,他将傅听欢压在了长榻之上。

    靠窗的长榻不过一人多一些的宽度,两人青红的衣摆招摇着自榻上滑落地面。

    萧见深凝视着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声音,也没有拒绝……他俯下身,对方便顺从地闭上眼睛。

    于是亲吻就落到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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