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模糊的,陌生的面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这时候,帝女大人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庇佑了他们什么,他们就算一时能够躲避疾病妖邪的侵蚀,可最后还是会死去。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

    反正,他们最后都会死去的啊。

    她向来随心所欲,因为这份疑惑,她便停了下来,不再山巅跳着禹步,反而坐在高高的帝女桑上,俯瞰着他们。

    她一贯不放在眼里的弱小的生物聚在一起,有的老态龙钟,有的蹒跚学步,有的健美俊捷,各种各样的形态,他们互相陪伴,一起打猎、种植、捕鱼,维持生计。

    可好像没有一个人像她一般孑然一身。

    在那样的社会里,孑然一身意味着无法与人合作捕猎,无法以物易物,无法寻找伴侣繁衍生息。

    那样会很容易死去。

    甚至连死去都没人知道。

    她又想到,自己并非孑然一身,她有孃孃。

    可孃孃是创世神,她为人族的兴盛费尽心思,经常要帮忙平定各地作乱的妖魔,还要在神国履行职责,无法一直陪着她。

    而且,这些人脸上经常挂着笑意,一看就让人觉得幸福的笑意,她不明白,他们的寿命如此短暂,为什么可以这么开心?

    她可以洞悉万事万物,然而这种彼此连结、陪伴而产生的情绪并非天生,是需要沉浸才能领悟的。

    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像一个新奇的孩子,来到湖水边,学着那些弱小的生物一般,勾出一个笑来。

    然而,她眼睛里黑漆漆一片,笑起来不让人觉得柔软,反而无趣。

    她有些挫败,越发卯足了劲观察着人族,可却越来越疑惑,她好像陷入了一个迷茫的困顿之境。

    她并不知道,这种困顿之境便是孤独。

    树下,一对年轻男女依偎着,女人柔顺依附在男人臂弯絮絮低语,女人双眼明亮,唇角挂着笑,双靥酡红,好像喝醉了酒,可她好像很开心,笑得很甜蜜。

    她忽然想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如果她也有人陪着她的话,她便可以体会到那种情绪了。

    她内心忽然冒出无限憧憬来。

    便学着孃孃捏造她一般,开始捏造另一个陪伴她的人,她是女孩子,那另一个人自然应该是男孩子了,她这般想着。

    可是,她不喜欢太过健壮的男孩子,他要像自己一样柔美精致,她是孃孃的作品,容貌自然是举世无双的,他必须要遗传自己这一点。

    但他又不能太过于柔美,否则就和自己一模一样了,那等于再创造一个意意,实在太无趣。

    还有,他要喜欢笑,要笑起来特别好看,最好一看见,她的心里就会变得柔软。

    因为这些期望,她倾注了很多心思。

    她捏了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

    如她一样,冰雪为肌,玉作骨,高鼻深目,兼具少女的柔美与少年的健气。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用昆山玉点缀的,一镶嵌上去便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这让她想起慵懒躺在帝女桑之间时,抬眼看到正在下坠的夕阳。

    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因为这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她唤他,“阿珩。”

    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看他初具雏形,她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她绕着他前前后后看了好多次,忽然想起来。

    他少了尾巴,如同孃孃那般的尾巴,她最喜欢孃孃的,也是她没有的。

    她要给他找到一条最漂亮的尾巴,要仅次于孃孃的漂亮的那种。

    正当她沉浸于此,日夜苦恼的时候,天地间忽然发生了动荡。

    由于她很久没有跳禹步为子民祈福,很多人被疾病缠身,痛苦地死去,这种痛苦没有顺利被引渡,在天地间化作怨气。

    怨气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种与神力完全相反的阴暗的东西,盘桓在人世间,久久不散。

    祸不单行似乎是定律。

    疾病爆发后,骊龙——人们也称它黑龙,携带着洪水席卷而来,在人间兴风作浪,与此同时,天柱塌陷。

    当女娲察觉到一切的时候,人间的洪水已经泛滥肆虐、满目疮痍。

    不少人流离失所。

    她从神国赶回来,杀黑龙以济冀州,断鳌足以立四极,积芦灰以止□□,很快平息一切。

    可灾祸带来的负面情绪却无法消散,人们开始怀疑,他们日日信奉的神是不是真的在庇佑着他们。

    甚至连死去的骊龙身上都附着一层难以消解的戾气。

    帝女大人对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责,垂泪盈睫,“孃孃,都怪我,我没有好好庇佑他们,及时为他们跳禹步,为他们驱邪。”

    慈爱的母神却捧住她的脸,像是对待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一般,为她拭去眼泪。

    “意意,不怪你,世间造化之力不可逆转,就算你日日为他们祈福,天灾无法避免,信仰便是这么一种东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它能让你拥有无上荣光,同时,当它跌落,也轻易会滋生出与之相反的阴暗情绪。”

    “你应该学会明白,就算是神明,也不能比亘古还悠远,迟早会淹没在春秋秩序之中,或许以另一个形式轮回。”

    说这话的时候,女娲已经察觉到造化之力、冥冥命数的存在,神国早就觊觎她创造出来的子民能够给予她信仰之力,迟早会夺取她的权力。

    而她创造出来的子民终有一天会不再信仰她。

    神明会为了弱小人族的信仰勾心斗角,最后甚至连神国都可能覆灭。

    唯有意意,她封闭了她的灵窍,她不会觊觎这份权力,也不会参与斗争,或许可以幸免于难。

    帝女大人似懂非懂,美丽的眼睛看起来那般纯洁、不谙世事,“孃孃,那我该如何弥补我的过错?”

    女娲凝视着她身后还未完全创造出来的少年,他眼里虽然睁开了,却还未生出完全的灵识。

    可那双琥珀般的漂亮眼里,却含着皎白如明月般的爱意。

    不是孺慕之情。

    而是男女之爱,是一个少年对少女最为原始的喜欢。

    这是意意的心血之作,或许她不知道,当她决定创造出他的那一刻,他们就被霸道的造化之力系在了一起。

    她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又理智,“骊龙戾气聚集于尾巴,恰好还会吸收天下的戾气,这样那些无主的情绪便不会无处可去了,如果把它安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上,便能够压制住。”

    她瞬间明白过来,旋即回头望了一眼她创造出来的阿珩,心里冒出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又飞快压了下来。

    “可以把戾气封存在阿珩的体内,恰好,我最喜欢尾巴了,就把尾巴接到他身上吧。”

    她抬脚朝着死去的骊龙而去,手掌生出一道柔和的神光,又化作锋利无匹的利刃,狠狠将尾巴斩落。

    那漆黑、野性、狰狞的尾巴与纤柔的少年奇异地融合到一起,戾气是邪恶的源头,能侵蚀一切圣洁与美丽。

    他开始漂亮的脸上满是痛苦,好像要碎裂的瓷器,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美丽与颓败。

    泪珠不停掉落,都带着漆黑的怨气。

    阿珩很痛苦。

    她心里第一次冒出一种很难受的情绪,好像被毛刺堵住了心口。

    可他是她创造出来的,她赐予他生命,这已经是帝女大人的恩赐,他当然要乖乖听她的话。

    于是,她上前去,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唇递了过去,落在他柔软的唇上。

    神力从接触的唇瓣来到他体内,他泪珠慢慢不再掉落,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女,竟然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那种温柔的、无害的,一看到,心里也仿佛变得柔软的笑意。

    亦是她希望可以拥有的笑意。

    他身后躁动不安的龙尾慢慢平息下来,僵冷的鳞片焕发出生机,充满着野性的美丽。

    那条尾巴紧紧缠住了她的腰,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隐藏在漆黑的鸦羽下。

    好像春天里忽然闪过的惊雷,一瞬即逝。

    他复又明媚地叫着她,像只黏人的、甩不掉的小狗崽,语调欢快上扬。

    “意,意。”

    他是她创造出来的玩具,开始是作为排遣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孤独,后来是用来封存戾气的容器。

    她以为他乖巧无比,服服帖帖,却不知道,他对她除了与生俱来的爱,还有阴暗的觊觎。

    女娲娘娘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她知道,只要灵窍未开,五感迟钝,意意永远会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之间劫数相对,却也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写的好恋爱脑,有种中二的尬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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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高大的帝女桑仿佛接天际,浮云缈然,落日熔金。

    粗壮的树枝宛如一张狭窄的小床,少年坐在上面,龙尾像是乖顺的狗尾巴,时不时甩动着,轻轻扫过帝女大人的背脊。

    由于五感迟钝,她并不觉得痒,甚至没有感觉到他这种挑逗般的触碰。

    他有些自得,也有些失落。

    她像一只慵懒的猫,将他的腿当作膝枕舒舒服服地枕着,黑黝黝的眼睛专注盯着树下的人族,若有所思。

    这是孃孃的子民。

    亦是她的子民。

    尽管弱小,尽管命数有定,她仍然要时刻注视着他们,聆听他们的痛苦,及时除去他们的怨气。

    她不想再经历上次的事情了。

    阿珩望着她黑鸦鸦的鬓发,忽然觉得,若是能簪上一朵扶桑花那一定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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