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要把楚王府里几代人的关系对你详细说一遍。这里头有些事,府中的长史是不会明白告诉你的。”

    朱蕴娆闻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气:“这个容易,府里的人不会比羊还能生,我肯定数得过来。”

    “你说得倒容易,”陈梅卿冷笑了一声,“府里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样,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对你费这些口舌了。”

    朱蕴娆万万没想到,陈梅卿三更半夜地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些,感动之余,只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然而当她强打着精神,刚把王府里一群叔叔们的恩怨情仇听完时,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停地打架,脑袋一阵阵地犯困。

    在彻底陷入梦乡前,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让齐道长教她一招狠的。

    陈梅卿低头喝茶的片刻功夫,就发现朱蕴娆已经趴在他面前睡着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在灯下凝视着朱蕴娆天真娇憨的睡颜,为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妹妹深深担忧。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该把她托付给谁呢?眼看着山头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险恶的王府,别说这帮被尘世污了眼、浊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对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别具慧眼的高人,也会嫌她与这俗世格格不入吧?

    美丽的容貌又能保持多久?他其实深知她的好处,并且私心底对她也是宠的,可是他又很悲观,觉得世上除了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容颜之外的美好。

    唉,这从小在他背上长大的妹妹啊……

    “起来,起来,回你的毓凤宫去睡!”后半夜陈梅卿狠下心肠,执意撵走睡眼朦胧的朱蕴娆。

    “不要嘛……困……”

    “你想一觉醒来被人浸猪笼吗?”陈梅卿掐了一下朱蕴娆的后脖颈,好歹把她掐了个半醒,直到目送她歪歪倒倒地消失在夜色里,才郁闷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陈梅卿飞快地转过身,警惕地望着夜色问了一声:“谁?”

    “在下为了观星,夜半出门,不巧看见先生夜送娇客,并非有意唐突无礼,还望先生海涵。”齐雁锦一边客套地说话,一边从暗处缓缓走出来,脸上笑得一团和气。

    “哦,原来是锦真人啊,让你见笑了……”陈梅卿在混沌的夜色里看见来人穿着一身道袍,便也笑了笑,直到看清楚齐雁锦面目的那一瞬,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很早就摸清了寅宾馆里住客的身份,却没有想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道士,竟然长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内监口中的锦真人,熊神父口中的“齐”,从南京来的茅山道士……此刻真相已然呼之欲出——这他妈除了已经垮台的前任山西总督府二公子齐雁锦,还能有谁?

    这一刻,陈梅卿由衷庆幸自己这个正八品的临汾县丞,在那场斗垮齐总督一门的纷争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因此才能在面对敌营余孽时……假装不认识,嗯,一定要假装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第二吻

    四月初夏,长日漫漫,正是去户外散心解闷的好时节,这天楚王府女眷前往王府外的歌笛湖嬉水纳凉,朱蕴娆也只好与一群贵妇小姐们为伍,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来到了歌笛湖畔。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们,哪个有精力认真游湖?于是在坐了一回画舫之后,便在凉亭里摸起了骨牌、打起了马吊。

    朱蕴娆不会玩这些游戏,也懒得去学。她本就不合群,和宫女们更是玩不到一起去,便索性自己一个人绕着歌笛湖散步,不时捡起石子打一打湖边的水鸟。

    她天生不是一个爱热闹的性子,也不怕寂寞,所以过去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山头和单调的羊群时,她也从来不会感到厌烦——何况她是真心热爱着这些温驯可爱的生灵,从小爹爹就告诉她,羊的全身都是宝,只要细心去照顾,它就会越长越大,让你收获羊毛、羊肉和羊奶,这才是真正稳赚不赔的游戏,比那些莫名其妙的马吊牌要有趣的多!

    朱蕴娆真是想不明白,那样枯坐在桌边一整天,恨不得把屁股都粘在凳子上,最后又能换来什么啊?

    在这个陌生的“家”里,一切都是现成的,饭是直接盛在碗里的,衣服是直接塞满箱笼的,她的亲人不需要她铺床叠被缝缝补补,只要她跪在地上磕个头请个安就完事,这样哪还有亲人间的热乎劲?

    朱蕴娆觉得没劲透了。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呆呆地想念着自己的羊群、大狗,还有她那穿着羊皮袄的老爹。这时背后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乡思:“在看什么?”

    朱蕴娆回过头去,就看见齐雁锦此刻正站在距她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道袍,袖缘和衣领都镶着黑边,整个人衬着碧绿的芦苇丛,在初夏的阳光里浸着,真有几分闲云野鹤般的仙气。

    朱蕴娆的心怦怦狠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原本闷闷不乐的情绪竟瞬间烟消云散:“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采芦苇。”齐雁锦回答她。

    “采这个有什么用?能喂羊吗?”朱蕴娆看着齐雁锦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碧绿的芦苇,一刹那被这草长莺飞的美景蛊惑,心中涨满了说不清的滋味。

    她憨憨的问题立刻将齐雁锦给逗笑了:“你知道这片湖为什么叫歌笛湖吗?”

    朱蕴娆摇摇头。

    “当年楚王好笛,为了取得最好的笛膜,特意在这片湖上种满了芦苇,所以这片湖才被叫做歌笛湖。”齐雁锦用小刀割下一段芦苇,小心地划开芦管,剥下管中半透明的薄膜,递给朱蕴娆看,“再过几天就是小满,这个时候取的笛膜最好,早了太嫩,晚了又太老,都不够讲究。笛子只有用了上好的笛膜,吹出的音色才能清丽而明亮。”

    “这个是用在笛子上的?”朱蕴娆拈着手中湿润剔透的芦苇膜,对着光看了看,笑道,“过去我只知道笛子的声音好听,都不知道还有这些门道呢。”

    齐雁锦便也笑了笑,望着她问:“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怎么不去和人打马吊?”

    朱蕴娆摇摇头,意兴阑珊地答:“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齐雁锦笑道,他那一手马吊牌,打遍茅山无人能敌,人称“乾元观马吊神”,绝非浪得虚名。

    不料朱蕴娆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学,输输赢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哦?因为不喜欢输吗?”齐雁锦了然地一笑。

    朱蕴娆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怕输,只能实话实说:“我就喜欢放羊,看着大羊生小羊,小羊变大羊,羊越多我就越开心。”

    她天真的话让齐雁锦忍俊不禁:“我明白了,你喜欢的是步步为营,只进不退。”

    说罢他托住朱蕴娆的脸颊,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地问:“你对那个人,用的也是这份心吗?”

    “你说什么……”朱蕴娆听得有些糊涂,一脸疑惑地望着齐雁锦。

    她在阳光下仰着脸,杏眼桃腮、樱唇瓠齿,美得秀色可餐、令人垂涎。

    齐雁锦没有回答她,趁着四周有芦苇作掩护,在这片幕天席地的碧纱帐中,悄悄地吻住了她。

    四野静谧无声,只有风吹着芦苇,沙沙作响。

    一片混乱的心跳声中,二人的唇瓣亲昵地相触,意外的亲吻吓得她快要晕倒。

    “你做什么!”朱蕴娆惊慌地躲开,一颗心彻底乱了。

    “不觉得没有输赢的命运,太无聊了吗?”这时齐雁锦狡黠地望着她,笑得却是童叟无欺,“所以我对你用了这一招,好让你一点一点地喜欢上我。”

    “别啊……”朱蕴娆立刻头昏脑胀地拒绝他,“我干嘛要喜欢上你?”

    “因为你一个人害着单相思,太辛苦,我想进去帮帮你。”齐雁锦点了点朱蕴娆的心口。

    朱蕴娆瑟缩了一下,捂住胸口摇摇头:“不要,你别进来搅局了,就在外面帮我吧。”

    “好,”齐雁锦一口答应,又从容地问她,“你要我怎么帮你呢?”

    “你不是说……你精通姻缘法门吗?”朱蕴娆一厢情愿地认定,目光晶亮地盯着齐雁锦,“你有没有什么秘方,可以助我得到我想要的人呢?”

    “当然有,”齐雁锦点点头,同时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目光里藏着点儿狡黠,“不过……你不怕后悔吗?”

    “我……”朱蕴娆心如擂鼓,像是被他的目光摄走了魂魄,双唇微微开阖,却吐不出像样的答案……

    欢乐的时光如一捧细沙,很快便从指间漏完。当齐雁锦步履轻快地走出芦苇荡时,连棋已经背着满满一筐翠滴滴的芦杆,找了他好半天了:“公子,您刚刚去哪里了?害我一通好找!”

    齐雁锦听着连棋的抱怨,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没给他半句解释。

    “公子,我们快回去吧,说好明天就要制成‘千金膏’的,楚王都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了。”连棋说着便自顾自地往回走。

    齐雁锦微微皱了一下眉,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缓缓走回昃日斜照中的楚王宫。

    。。。

    翌日,楚王朱华奎在偏殿里私会齐雁锦,陶醉地摩挲着千金膏的瓷药盒,欣慰地拍了拍干儿子的肩膀:“真是难为你这份孝心,干爹我果然没有白疼你。”

    齐雁锦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欠身,向楚王示好道:“干爹有烦恼,做儿子的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唉,我身边这些人,有几个能比得上你?这些天辅国中尉那帮鼠辈逼得我烦透了心,害我头发都白了好几根,真是苦不堪言哪。”虽则父子相称,楚王朱华奎今年也不过三十开外的岁数,比齐雁锦大不了多少岁,因此也拿不出尊重的架子,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大骂起自己的族兄来,左一句鼠辈,右一句畜生,把自己都给骂了进去。

    他口中的辅国中尉,正是近来联合宗室子弟一同上疏,揭发楚王其实是个野种的朱华趆。

    若在过去,齐雁锦才懒得搭理楚王府里这些破事儿,然而如今他却开了口:“儿子这里有句不中听的话,按理也不该在干爹面前造次,只是实在是为您气不忿,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干爹恕罪才好。”

    “哦?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朱华奎将齐雁锦视作心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眼前这人既然能使他延年益寿,当然也能替他分忧解劳。

    何况他又是世交之子,虽然府上败落,可眼界、心胸什么的,到底比常人强许多。

    “依儿子我看来,要朝廷追究这种年月久远的事,纯属胡闹。”齐雁锦奉迎着楚王的心思,故意冷笑了一声,“如今辅国中尉将奏疏递到通政司,可上下官员哪个不知他这是成心搅混水?倒不如打点了通政使那里,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把奏疏压下来,随便那辅国中尉胡闹个一阵子,只怕风头也就过去了。”

    楚王一听这话便龙心大悦,连连夸赞道:“我的好儿子,你和我真心想的一样!”

    午后齐雁锦回到寅宾馆时,远远就看见朱蕴娆正坐在廊下,已经与熊三拔和连棋打成了一片。

    原本正和那二人说说笑笑的朱蕴娆一望见齐雁锦,立刻小跑到他身旁,踮起脚尖凑近他,悄声耳语道:“刚刚连棋哥已经告诉我了,熊大哥他不是妖怪,是西洋人。你可千万别对他说,我看过他洗澡哦!”

    齐雁锦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认了这么多哥哥?”

    多认哥哥又不吃亏,不认白不认。

    “这不是等你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嘛。”朱蕴娆红着脸瞥了熊三拔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自己大白天撞到妖怪,大喊起来,害得熊大哥也吓了一大跳。”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有本事化解掉他满腔的积郁,齐雁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你在等我?”

    “是啊,我是来找你拿药的!”朱蕴娆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第二夜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齐雁锦挑挑眉,笑着推开了自己厢房的门,“快请进。”

    朱蕴娆立刻拎起裙角,乐呵呵地钻进了齐雁锦的厢房。

    这时候熊三拔和连棋也追了上来,脸红红地望着齐雁锦坏笑,一副也想跟进房中凑热闹的样子。

    “齐,你是怎么认识朱小姐的?”

    “公子,我去替你们煮茶啊!”

    “不好意思,她找我是为了私事,你们谁也不准进来。”齐雁锦无情地推开了二人蠢蠢欲动的脑袋。

    不过是见了一个漂亮姑娘,竟然表现得比他还猴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一眨眼工夫,厢房的门就已无情地紧闭。

    “啊……门。”熊三拔很受伤地捂住心口,痛彻心扉地对连棋感慨,“连,你知道我最羡慕齐道长什么吗?”

    “羡慕什么?”连棋脸对着门板,也很惆怅。

    “为什么同样是神职,他研究的东西,就可以这么邪恶啊!”熊三拔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一脸悲愤地痛斥。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东方,道士就像医生一样,连最贞洁的贵族小姐也不会拒绝和他们接触,这一点真是太让我痛苦了!”此刻朱蕴娆已经在熊三拔的心中长出了一对羽毛翅膀,变成了他的安琪儿——可是圣洁的安琪儿竟然和邪恶的齐道士在一起了,呜呜……

    连棋立刻幸灾乐祸地大喊:“啊哈,神父,你犯色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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