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增不知道别的将死之人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濒死之前,过往的一生会走马灯似的在脑中一一闪过,从他年少时为了摆脱烂泥似的环境,如何用心攻读,一路如何披荆斩棘从秀才变成进士,也一路从河西老宅跌跌撞撞进了京,然后就是与苏良锦的那场轰动一时的婚事,随后是仕途平步青云姻缘却越来越淡,后来佟淑清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跟苏良锦的婚姻,再后来,苏良锦搬去西槐别院,他抬了佟淑清为平妻……

    这一切的一切,过往云烟一般在眼前滑过,他看着自己的这一生,坎坷的、荣耀的、耻辱的、忍耐的、后悔的、得意的……

    之前他还会因为许多人和事愤愤不已,甚至恨不得手刃了结,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整个人却都平静了下来,这就是他的人生、他自己选的人生,不管是好的坏的,他都得接受,直到……

    走马灯滑到了穆葭入京师的那一年。

    穆葭没有病愈,一直病着,而且一病就是五年,这期间,穆府长房巨变,先是穆长风在春闱前日被侍婢梅香以强迫失.贞之名告到了府尹衙门,一时间,穆长风身败名裂,朝廷下令,穆长风永世不得录用,在饱受了世人唾骂和家人冷眼之后,穆长风失踪,从此杳无音信,而那一年,穆长林一举夺魁,从此仕途平步青云,同年,苏良锦溘然长逝。

    这一年,是穆府长房的转折点,穆府长房由此一蹶不振,穆府二房却从此一路高歌猛进。

    穆长林仕途顺利,穆芙被万岁爷指婚给了四皇子,就连一直在穆增眼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穆蓉,都长进不少,在迎娶高丽润珠公主的五皇子丧偶之后,由四皇子牵线,穆蓉嫁给五皇子,做了续弦,穆府可谓是荣极一时。

    于此同时,穆府长房的情况却极其悲惨。

    对,就是悲惨,甚至悲惨都不足以形容。

    因为穆长风下落不明还有穆葭卧病不起之故,康如眉终日以泪洗面,倒是穆昇这一次入京长住,跟穆增还有二房关系得到了改善,佟淑清姑侄开始担心起长房后继无人,穆增也有此担心,在佟氏姑侄的怂恿下,穆增同意了让佟府二姑娘、佟挽秋过门做穆增侧室的想法。

    穆昇起初并不同意,只是这件婚事还未定下就被二房张扬出去,这让穆晟和康如眉的夫妻关系一度跌到冰点,也是那个时候,佟挽秋出现在了穆晟的生活中,不管穆晟和佟挽秋中不中意彼此,都难逃这桩被事先安排好的亲事。

    一边是对长子失望绝望、藉此机会想和穆增、穆磊修复亲情的穆晟,一边是从来都没办法为自己做主的可怜庶女,就这样这桩婚事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康如眉自请和离,却被穆增拦了下来,为了婚事顺利,穆增甚至还下令幽禁了康如眉。

    当时穆晟虽然觉得有愧于康如眉,可是对于穆长风的失望、还有迫切想再能延续血脉的想法,让时年四十岁的穆晟,再次披上了新郎喜服,迎来了穆家大房后院的头一位姨娘。

    只是,谁都没想到,洞房花烛夜等待穆晟的不是羞涩俏丽的新嫁娘,而是一具冰冷的躯体。

    佟挽秋在新房自裁,一根廉价的素银簪子戳进了她的心窝,血流了半床,浸透了火红的被褥,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冷硬的地砖上。

    一本被染红的《牡丹亭》,被她早就冰凉僵硬的手紧握不放。

    ……

    一朝喜事变丧事,全城哗然,最后穆晟被佟府状告到京师府尹衙门,最后穆晟锒铛入狱,从此再没见过天日。

    最后,承蒙王妃穆蓉的照顾,穆晟在狱中受到特别照顾,最后身染瘟疫,永远背负着手刃新妇的罪名,死在了大牢里。

    ……

    不是没有人为穆晟鸣过冤,纵然愤恨夫君离心,可在事发之后的第一时间,康如眉便就挺身而出为穆晟鸣冤,说佟挽秋明显是自戕,必定是已有情郎,却被佟府生生拆散,被逼嫁到穆府,这才有了后来佟挽秋在新房绝望自裁,而那本《牡丹亭》就是证据。

    康如眉鸣冤,佟府人也坐不住,孙氏和佟绣春扶着段氏,在京师府尹衙门大堂哭得直不起腰,说穆家大房真真是欺人太甚,丈夫手刃新妇,妻子又毁亡者清白,她这个做嫡母的就算是一死,也得保住亡女名节。

    真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时的京师府尹、裴孝廉一个脑袋两个大,说实话,这样的后宅案子,他们最不愿意插手,眼瞧着不过是女人家唧唧歪歪抹眼泪,可实际上这些女人一哭一笑的背后,那都牵着多方势力,尤其是京师这样谁都不能得罪的地界儿。

    裴孝廉这厢头疼,那厢穆增站了出来,说是要大义灭亲,宁肯不要亲子,也要给佟府、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连亲生父亲都站出来了,后面的事儿就好说了,这场血溅新房的命案,最终以穆晟锒铛入狱而收尾。

    大房倒了,穆长风下落不明,穆昇此生再无出狱之望,没过多久,康如眉郁郁而终,一时间大房只剩下一个病秧子的大小姐穆葭,二房不但没有因为穆晟的事儿迁怒穆葭,反倒佟绣春视其为亲生女儿一般照拂,金贵的补药日日送到房里去,上好的衣料也紧着大姑娘挑,京中谁人不赞佟绣春一声贤惠大度?

    纵使后来穆葭被送去匈奴和亲,也没有人议论佟绣春一句不是,反倒不少人幸灾乐祸,说是穆葭这个不中用的病秧子享了这么些年的福,总算能派的上点儿用场了。

    至此,大房死的死亡的亡……

    不对,还有穆敏一家,同样是大房,也是同样的悲惨下场,也伴随着穆增的大义灭亲。

    敬子昂与穆敏的幺子、大名鼎鼎的神颜二郎,没能活到成年的那一天,在头天晚上,他引刀自尽,一把小巧的黑金匕首直戳心窝,二郎永远地停留在了成天的前一天,永远失去了长大成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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