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你跟着容王多久了?”

    “十六年。”

    温挽忍不住看她一眼,“东宫六卫率出来的?”

    东宫六卫率是直属太子的亲卫,一般六七岁时便会被甄选入宫,放在太子身边一同长大。

    “是。”

    此时已临近傍晚,街上行人渐少,夕阳昏黄的光从天边洒下来,软绵绵地铺在青石板路上,连带着人的声音都温柔不少。

    “战场上出事的时候你在吗?”温挽不愿用战败来形容那场战事。

    凌霜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

    “他的脸……是怎么伤的?”元晦脸上的伤口既不像烧伤也不像划伤,反而像是有人把脸割开,往伤口里填了毒,以至于至今无法愈合。

    这次凌霜没有马上回她,而是用一种沉痛又杂糅着心疼的眼神看向远方,“王爷过的很辛苦,如果……”

    温挽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语,或许她想让自己好好照顾他,但这话时机、身份都不对,所以她没能说完,温挽也只好装作没听懂。

    回到温府,还未走近,守在门房的温不韫便跳着跑了出来。

    “阿姐!阿姐你回来啦。”温不韫拉起温挽的双手,笑得眉不见眼,“我一直等你,阿爹还说你明天才能回来。”

    “姐姐这不是回来么。”温挽也跟着笑,她脸色惨白如纸,感觉伤口又裂开了。

    凌霜知道她左臂有伤,赶紧将温不韫拉开,说:“小公子先回家禀报吧。”

    “嗯嗯,我这就去。”说完,温不韫扭头就跑。

    等他跑远后,温挽护着胳膊,疼得冷汗直冒,虚弱地对凌霜道谢说:“聪慧如你。”

    凌霜白了她一眼,架起她的另一只胳膊,送进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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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容王府派来议亲的队伍便早早来敲门了。

    前来议亲的人来头很大,是礼亲王,容王的皇叔,足见容王诚意。

    “您老不是早不过问俗事了?跟着这些小孩子瞎闹什么呀。”温父说。他与礼亲王早年交好,时常谈诗论画,后来礼亲王年纪渐大,避居养生,两人已经多年不见了。

    在大梁,无论贫富贵贱,男方若有意与女方结亲,会先请族中威望极高的长辈去女方家议亲,询问女方家是否愿意。若女方同意结亲,之后男方才会带着彩礼上门提亲。否则,婚事作罢。

    一般皇家结亲,都是派内务府的掌事过来议亲,容王直接请了当今皇室中辈分最高的礼亲王来,足见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礼亲王持着温承章的手臂,咳声断续,“承章,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派人来知会我一声,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哥哥。”

    温父苦笑,“跟你讲做什么,这是大势所趋,非人力能及。”

    礼亲王叹道,“大梁,唉。”

    “不说这个了。”温父转头看看堂外捧着吉礼站了好几排的人,说:“我原本以为容王只是说说而已,未曾想他竟按最高仪制来议亲,这……老哥,我不愿女儿嫁过去沾惹那些是是非非,只想带着她避居乡野。所以,老哥还是回去吧。”

    礼亲王跟着望过去,半晌后,说:“原本我也是不想来的,但元晦那孩子有一句话说的对,他说你辞官失权非明智之举,若遇明君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如今杨家当权,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避不开呐。”

    温承章不说话了,新太子元熠上位后,外家杨家得到大力提拔,他们排除异己,以绝对强势的手段驱逐那些与他们政见不统的人,其中也包括原本支持太子元晦的人。他请辞也是无奈之举,难道真赔上温家全族才罢休不成。

    可日前京兆尹上门,他也清楚“辞官”这步棋或许确实走岔了。

    权势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况且元晦那孩子心性不差,是个坦荡男儿,虽说样貌毁了,但会疼人。他又对你女儿一见钟情,我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便知道这桩婚事不会差。”礼亲王继续说,他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假的。

    温承章的心情此时有些复杂,元晦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愿如此大张旗鼓地张罗婚事,必是做给杨家看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可这桩婚事即便是假的,一旦成了婚,两个孩子的清誉就都没了,他年纪大了,值不当的让两个孩子为他牺牲至此,想到这里,他还是反对道:“结亲就算了,总还有其它办法。”

    礼亲王松开他的手臂,捧起茶杯小缀一口,良久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温父眉头紧皱,他希望女儿寻个如意郎君,甜甜美美过日子,不愿她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赔上后半辈子的幸福。

    “这桩婚事,我们应下了。”温母突然从内堂转出来,朝老王爷福了一福,笑说,“今日真是有劳王爷您了,我们挽挽何德何能。”

    温父面上愠色渐深:“毓华,你……”

    “老爷,女儿说她心悦容王爷。”温母无奈道,刚才在女儿房间,她拉着自己的手说,她打小就喜欢容王,如今能嫁给他,不管是以什么名义嫁过去,她都是开心的。

    作为母亲,她总是向着女儿的。

    礼亲王抚掌大笑,“这下好了,歪打正着。”

    温父眸色深沉,看向温母又问一遍道:“她当真心悦容王?”

    “是,”温母点头,“我看她神色认真,不像作假,应下吧。”

    温父沉默良久,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甚好,甚好。”礼亲王满意道,“你看今日这日头烈的,好天气好兆头,回去我就让晦儿亲自去抓白头雁,好做日后提亲之礼。”

    温父一时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别别扭扭陪着笑了下。想他温承章一生峥嵘,临老却要靠牺牲女儿来保全自己。

    送走礼亲王,温父一言不发进了书房,谁喊也不应。

    “咚咚。”

    “不是说了别来烦我。”温父听见门响,压着火气道。

    “是我。”温挽说。她提着一瓶酒,一个食盒,站在门外。

    等了良久,门嘎吱一声开了。

    温父不看她,打开门扭头便进了屋。温挽跟着进去,把酒菜拿出来,一样一样放在桌上,边放边说:“女儿归家,还未与父亲好好说说话。”

    温父原本坐在书桌前看一本诗集,闻言,书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了。

    “阿爹,女儿早些年在珞珈山时,日日盼着归家,想您想母亲想阿韫。”温挽走到书桌前,规整站好,对温父撒娇道。

    从小到大,只要一撒娇温父就心软,百试不爽。

    “当年送你上山,唉……是为父对不起你,”温父放下书,“如今还要你牺牲自己来护着为父,唉是爹爹没用。”

    “阿爹,”温挽笑笑,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搀到桌边坐下,说:“容王十六岁上战场,一柄畏生大杀四方,只是后来大家都忘记罢了。”

    温父默,他又何尝不晓得太子元晦当年是多么的惊才绝艳,那是倾一国之力才培养出来的储君呐,“可他如今玩世不恭,轻佻浪荡,反复无常,实非良配。”温父说。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将原本明晃晃的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温父抬头向外望去,心想没有几个人能承受那样的落差。

    他回忆起半年前原本销声匿迹的太子如丧家之犬一般归来,太子位已易主,母后病逝,加上容貌尽毁,断绝了他一切向上爬的可能,毕竟大梁不会要一个毁了容的人做他们的君主。

    从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沼,元晦会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些,温父看着女儿,认真地说:“关于婚事,为父希望你再慎重些。”

    温挽轻笑了下,说:“女儿虽不了解容王,但从他护着父亲的心思看,倒是个不错的人。”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挽挽。”温父苦口婆心劝道。

    温挽收回了笑容,安静地坐在温父对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亲,女儿曾真心希望这纸婚书是真的。”

    “挽挽!”温父变了脸色,“你莫要框我。”这两个孩子从未见过面,哪里来的情谊。

    沉默良久,温挽将手中的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轻声说:“数年前他曾上府求学,龙章凤姿,引女儿倾心至今。”

    “哐当”一声,温父手中的酒杯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第8章 寻衅

    礼亲王出了丞相府,就乘轿往容王府去。

    容王等了他一早上,听见下人回报说礼亲王回来了,赶紧迎出来,亲自将人接进了府里。

    “急啊?”礼亲王见面先打趣他。

    “可不是么,”容王搀着他老人家的胳膊,略弯着腰回道,“那温家大小姐祯贤温婉,模样出挑,别说我了,您见了肯定也喜欢,我得赶紧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这车轱辘话你都来回说好几遍了!”礼亲王拍拍他搀住自己胳膊的手,笑呵呵地说:“温老应下这门亲事了,白头雁呐可以赶紧准备起来。”

    元晦喜形于色,连脸上狰狞的疤都舒展不少,他正儿八经行礼道:“多谢皇叔,走,进去侄儿陪你喝两盅。”

    “好好。”

    酒过三巡,礼亲王放下筷子,看着元晦,缓声道:“你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两年,苦了你了。如今娶了妻就安安稳稳过日子,等再过两年,我向皇上帮你讨个封地放出去,上京这滩臭水你就别沾了。”

    元晦捏着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中微微泛黄的酒水,说:“皇叔,这滩臭水污了咱元家的江山,这口气,您老能咽下?”

    礼亲王眼中锐光一闪而过,转眼又变的浑浊,“老了,管不了啰。”

    元晦笑笑,又给皇叔满上一盅,说:“这两年侄儿我学会一个道理,这做人呐得学会顺自己的心,怎么高兴怎么舒坦怎么来,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我又不是没死过。”

    礼亲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酒杯一推,说:“老啰,肚子一饱人就犯困,我得回府睡觉去,你自个吃吧,别送了。”

    元晦站起来,自觉搀起他胳膊说:“那哪成呐,您今天受累帮侄儿怕一趟,侄儿好歹得亲自把您送回府上。”

    “行,没白疼你。”礼亲王拍拍他的手说。

    将人送回去,元晦人前脚刚进府,后脚傲血就一猛子扎了进来。

    “爷,您找我?”

    他是被人从南郊小树林里招回来,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在那翻地皮,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元晦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扛着个黑眼圈,面色憔悴,满意地说:“温家应下婚事了,你带人去打两只白头雁回来,我提亲用。”

    “啊?”他才刚回来,又要扎野地里啊。

    白头雁只在荡州的芦苇荡里有,距上京百来里路程,那里到处是沼泽湖泊,鲜有人涉足。所以,虽说白头雁有白头到老的好兆头,但一般人家还真搞不到,都是拿寻常大雁过礼。

    傲血开始反思,最近自己到底哪里惹到王爷了,让他这么折腾自己。

    “带上那班懒猪,好好操练操练,一个二个都玩疯了。”元晦慢悠悠地说。

    傲血正身答道:“是。” 原来是让他借着打雁的幌子练兵呐,他就知道,他们王爷哪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那,令牌?”他问,王爷弄丢的那块令牌,他还没找回来呢。

    “不必找了。”

    “是,”傲血回,“对了爷,凌霜去哪了?我还得把借的斥候小队当面还给她呢。”

    元晦抬头看了看温府的方向,说:“在温府,你自己去找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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