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茸在蛛丝网一样的巷道里胡乱穿行,找了很久才到了街上。街上人来车往,一片忙乱,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他走到昨晚王图用瓶子划线的地方,茫然地四处打量。

    那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王图。

    他们开来的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路边,他走过去踮起脚往里面看,是空的,没人。

    他不知道王图到底去了哪儿,垃圾桶也没法呆了,想了会儿后,就只能守在车旁。

    现在已经是傍晚,下班的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没人注意到这名小孩。就算注意到了,也以为他家大人就在路旁的商店里。

    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天色很快变黑,路灯亮起。卢茸依然蹲在车旁,望眼欲穿地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每当看到穿着浅米色羽绒服的身影,他都会眼睛一亮,站起身跑过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又失望地埋下头,慢慢走回来。

    他看着自己短短小小的影子,用脚去踩顶上的那个圆绒球。泪水滴落在雪面上,砸出浅浅的小窝。

    “他只是忙,不会扔掉你的。”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小声说。

    中途他又回了两次垃圾桶那儿,路上想象着王图正在垃圾桶里焦急地翻找。他决定到时候不吱声,等王图急得要哭时才慢慢走过去。

    可想象中的场景始终没能实现,王图依然没见人,他自己倒是又哭了两次。

    肚子很饿,到处飘来食物的香味,让他更加难受。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他走到路旁的一家面馆前,透过玻璃门看着里面。

    面馆里坐着名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盛满面的碗放在桌上没动,只将手上的玩具汽车在桌面上推来推去。

    他无意中抬头,和玻璃门外的卢茸撞上了视线。

    小男孩对卢茸做了个鬼脸,按照平常的话,卢茸会还个鬼脸回去。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只转身默默离开了面馆。

    “嘿,小孩。”

    他听到身旁有陌生的声音在叫,但没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垂着头继续往轿车方向走。

    “小孩,小孩。”那人抬高音量连续唤了两声。

    卢茸这次站定看了过去,只见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棵树下对自己招手。

    “小孩,你过来,叔叔有点事情。”那人说。

    卢茸慢吞吞地走过去,停在中年男人面前。

    中年男人伸出左手,像是想摸他的头。他将头偏了偏,男人的手摸了个空。

    男人并不以为意,笑笑后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提着个纸袋,递到卢茸面前。

    “饿了吧?吃个肉饼。”他和气地说。

    纸袋是棕色的,上面有几团被浸润的油。卢茸认得上面一个咧嘴笑的小人,他吃过这种肉饼,很香很好吃。

    他盯着面前的纸袋看,一股面食烘烤后的香味钻进鼻腔,肚子更加欢快地叫了起来,口里瞬间分泌出唾液。

    他的确很想吃,可想起王图和老师平常的叮嘱,便犹豫着没动,只一双眼睛就粘在纸袋上。

    中年男人似是瞧出他的挣扎,也不再劝,从袋子里拿块肉饼喂到自己嘴里,边吃边大声道:“真的很香,很好吃,太好吃了。”

    卢茸看着他咽了口唾沫。

    “来吧,吃,叔叔请你吃。”中年男人又将纸袋递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很真诚,也很殷切,带着和善的笑,就像王图平常让他再吃一碗饭时的模样。

    卢茸太饿了,于是不再推拒,慢慢将手伸进了纸袋。

    他眼睛盯着中年男人,动作依旧很慢地拿出肉饼,递到嘴边。心想只要人家不乐意,他就把肉饼还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露着微笑,卢茸在肉饼上咬了一口,卤肉香瞬间溢满口腔。

    “谢谢。”他小声说。

    “吃吧吃吧,别客气,吃完了这里还有。”中年男人说。

    卢茸开始大口大口吃肉饼,边吃边回答中年男人的问题。

    “我姓高,你就叫我高叔。”

    “高叔。”卢茸含混的叫。

    “嗯。”高叔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卢茸咽下嘴里的一口肉饼,熟练地背诵:“我叫卢茸,毛茸茸的茸,今年四岁了,在幼儿园念中班,已经得了五次乖宝宝,三次爱干净宝宝。”

    他说完后便等着高叔的夸奖,高叔却心不在焉地点头,嘴里念道:“四岁了啊……”

    卢茸没等来夸奖,还是认真地回道:“嗯,四岁了。”

    高叔见他吃完肉饼,又递上去一块,卢茸摇头不吃了。

    这肉饼很大,平常他半个都吃不完,现在吃了一整个,肚子已经很饱了。

    高叔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黑包里取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过去。

    卢茸刚吃过人家的肉饼,现在也不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

    他已经渴了一整天没喝水,又吃了个肉饼,嘴里正发干,一口气就将整瓶水全部喝光。

    高叔一直看着他喝水,等他喝完后接过空瓶旋好瓶盖,重新放回了那个黑包。

    卢茸想和他道谢,再回到轿车那儿去等王图,可嘴还没张开,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的人声和车噪开始消失,面前的高叔看着他,面孔越来越模糊。

    他费劲地张口,想说自己晕,但舌头不听使唤声音也发不出,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卢茸觉得自己飘在大海里。

    大海无边无际,有很多很多个浴缸都装不下的水。

    他在水里浮浮沉沉,耳边不时会传来一些声音。

    “……列车就要出发了,请各位旅客检查自己的行李……”

    “……这孩子怎么一直在睡啊?都睡了一整天了……”

    “大姐,我们是回老家哩,孩子是来这儿看病的,刚看完回去。”

    “原来是生病了啊……”

    卢茸听到高叔和人对话,又听到哐啷哐啷很有节奏的机械声,像是隔着一层深水,模糊而遥远地传入耳里,很不真切。

    他想着原来不是在大海里啊,又迷迷糊糊沉入了昏睡。

    ……

    盘山公路上行驶着一辆油漆斑驳的陈旧皮卡车,车内除了司机,副驾驶上坐着名戴着护耳皮帽的干瘦中年人,两人有句没句地对着话。

    “这天真的是太冷了,今年可真邪了门。”

    “我们这龙潭山到了冬天就是这样,也不光是今年,年年都冻死个人。”

    中年男人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包阿诗玛,抽出一根递给司机。

    “不用了不用了,刚吃了根。”司机用当地口音谢绝。

    “抽吧,没事儿。”中年男人又递了递。

    司机笑着接过,没抽,小心地别在左耳背上。

    “高哥,这大冷的天,带着娃儿走亲戚也不容易,该明年开春了再过来。”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

    后座搭着一件陈旧的蓝布棉袄,下面有团微微的隆起。一个小孩的头露在外面,面朝椅背睡得很香。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戴着黄色的毛线帽,顶上有个绒球。

    “明年开春就忙,没时间了。”中年男人也就是高叔回道。

    司机问:“那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听口音不是县城里的人。”

    高叔笑了笑没有回答,开始问他龙潭山的情况。司机立即就转移心神,兴致勃勃地回起问题来。

    盘山公路很狭窄,路面泥泞不堪,两边偶尔会出现一团薄薄的雪,透出下面的黄黑,反而更显污浊。

    在皮卡车颠簸过一个凹坑后,左边出现了一条分路,只容一辆车行驶的乡道,蜿蜒进遥远的树林。

    “高哥,你就顺着这条路,往里再走半个小时就是龙泉村了。”司机停下车说。

    “那谢谢你了。”

    高叔将一整包烟丢给司机,再跳下车,将后座的卢茸抱上,和司机告别。见着皮卡车消失在远方后,坐到路旁一块大石上。

    山间虽然没有风,但化雪时的空气分外冷凛,卢茸在高叔怀里动了动,毛线帽子上的绒球转了个方向,露出肉肉的半张脸,被挤得变了形。

    裹着的大棉袄下窸窸窣窣地伸出一只脏黑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卢茸木木地看了会儿灰暗的天空,长睫毛扑闪着。又看向身旁的公路,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高叔,脸上既困惑又茫然。

    高叔单手抱着他,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瓶水,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封好的面包。

    卢茸羽绒服上面的小黄鸭成了灰黑色,小小的脸缩在围巾里,有几道横贯的污痕,衬得干净部位的肌肤更白。

    他的嘴很干,上面已经起了层皮。高叔将手里的水拧开瓶盖递上去,他往后面仰头躲开。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睡觉是那瓶水引起的,只是下意识感觉到了危险,不想再喝这个人的水。

    高叔没想到四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戒心,眸光闪了闪。自己仰头喝了几口后,将瓶口递到卢茸嘴边:“喝吧,这水是高叔刚开的,很干净。”

    卢茸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有挣开,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暗哑的一声气音。

    高叔趁这机会将瓶子倾斜,水流进卢茸口中。他来不及吞咽,水就顺着嘴角流出去,同时开始呛咳。

    高叔皱眉看着他,眉宇间有着几分不耐烦:“好好喝,别洒了。”

    卢茸呛咳完,盯着那瓶水舔了舔唇,终于还是接过来,自己捧着大口大口地喝。

    等他喝完水,高叔又拆开面包外面的塑料袋,掰了一块喂到他嘴里。

    卢茸咀嚼着那块面包,高叔像是聊天一样地轻声说:“卢茸,你生病了知道吗?昨天在街上昏过去了。”

    “昏过去是什么?”卢茸含着面包不解地问,声音很沙哑。

    “昏过去就是……你突然睡着了,生病了。”

    卢茸停下咀嚼,微微张着嘴:“我生病了?”

    “是啊,不过还好,咱们已经看过医生,病已经好了。”

    卢茸愣愣地吃完面包,扭头看着公路旁的一棵树。过了会儿转回头,高叔正去拿身旁的黑包,对上他视线后动作一顿。

    小孩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两颗黑瞳仁就浸泡在里面。

    高叔清楚,每个刚醒来的小孩都会找爸妈或者爷爷奶奶,哭闹一场。他一般是能哄则哄,实在哄不好的,就吓唬威慑一通,也能乖乖听话。

    何况已经出了城市到了村子边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忌惮,什么手段都可以使。

    不过这个小孩长得太好看,又机灵,他并不想将人吓唬得傻傻呆呆的。马上就要见买主,越机灵不怕生,就越是能提价。

    卢茸含着泪小声央求:“我想找图哥哥。”

    高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做声。

    “高叔,我想找图哥哥。”

    高叔开了口:“他已经把你扔掉了。”

    “你撒谎,图哥哥不会扔掉我。”卢茸一个激灵,从他怀里坐直了身。

    “我知道你一直守在那辆车旁边,他连车都不愿意要,怕回来碰到你。”高叔又说。

    卢茸的脸开始涨红,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但却说不出来,只能机械地重复:“你撒谎,你撒谎。”

    “我听包子店的人说了,他把你扔进垃圾桶的。”

    “那是他让我藏在里面的。”卢茸提高音量大喊道。

    他不想再听到这个人说话,挣扎着要下地。

    高叔搂紧他,将他手脚禁锢住,嗤笑一声道:“只要是放进垃圾桶的,都是不要的垃圾,他就是想扔掉你。”

    卢茸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被高叔点出来,整个人怔了下。一张脸唰地褪去血色,眼泪顺着往下淌,挂在小巧的下巴上。

    “所以,你是没人要的——”

    “你撒谎,你撒谎,我要去找图哥哥。”卢茸尖锐地大喊,打断了高叔的话。

    他两手握在胸前,小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图哥哥。”

    他身体下溜要下地,被高叔搂住不放,便开始拼命挣扎。羽绒服和绒衣内衣被挣得往上爬,露出一段柔嫩的腰。

    高叔差点按不住他,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哪里来这么大的力,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操。

    他像只绝望的小狮子,挥舞着自己稚嫩的爪子,却没有丝毫的攻击力。又像只被扔上海滩的小鱼,坦着白白的肚皮,身体硬直着扑腾,缺氧般张着嘴呼吸。

    “你撒谎,你撒谎,图哥哥不会……不会不要我。”

    他嗓音沙哑着嚎哭,在激动的挣扎中,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后贴在额头上。

    高叔抓住他两只手,将人紧按在腿上,听着那刺耳的哭嚎,心烦意乱地大吼:“你他妈再不听话,我就将你丢这儿不管了。”

    没想到这句话刺激了卢茸,他只稍微停顿了下,更凶地挣动起来。

    高叔咬牙切齿地俯身看他,想着要不要干脆打晕,可又怕打伤了不好见买主,毕竟再过去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就进村了。

    正在犹豫时,他突然看到小孩头顶有两个圆圆的银色凸起,硬币大小,在黑发里若隐若现。

    等定睛去看时,那银色又不见了,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这一分神,手上松了劲,竟然被卢茸挣脱下了地。他异常敏捷地从地上翻起身,顺着公路就往下跑。

    高叔赶紧去追,几步就赶上,将人一把搂起来夹在腋下。

    他伸手去拨卢茸的头发,嘴里说:“别动,我看看,叫你别动。”

    要是这孩子头上长了什么难治的恶疮,就会少卖很多钱。毕竟按照包子铺和卢茸自己的说辞,他的确被那个什么哥哥丢进了垃圾桶,没准真的就是扔了个病孩子。

    高叔拨弄了一阵,看见头发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恶疮,松了口气,重新回到路旁坐下。

    片刻后,卢茸终于精疲力尽地停下挣扎,只手脚还软软地偶尔踢一下。他躺在高叔腿上,头挂垂在大腿边,看着远处也倒垂着的树木。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尾流向额角,再淌进头发里。

    高叔被他搞出一身的汗,也是气喘吁吁。

    他忍住心头的火气好言好语地哄:“高叔看你可怜,给你重新找了个家。你那个哥哥不要你,高叔就给你找了新爸妈,会给你缝新衣裳,天天弄好吃的,高叔是送你去福窝窝呢。”

    卢茸觉得眼睛很胀痛,他闭了闭又睁开,继续看着那些树,嘴里用气音呢喃道:“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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