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灵衣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视线缓缓从伏晏的脸庞移到自己的指掌,宛如被烫着了一般狠狠将伏晏挥开,靠着屋柱大口喘息,歇斯底里地喃喃:“不对,这不对……不应是这般的……不对……”

    她反手抓住白玉栏杆,仿佛要从里头汲取屹立不倒的气力,哑声道:“你不要逼我……晏哥你不要逼我!”

    伏晏没接话,以一种旁观把戏般的冷漠神情看着自己的母亲,目中却浮上些许痛意来。他靡哑地轻语:“我也不想闹成这样,你毕竟是我母亲。”

    “你既还认我这个母亲,为何不能听我一声劝!”姬灵衣捂住脸。

    “我虽为你子息,但为人子之道,却并非事事唯双亲是瞻。”伏晏神情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缓声陈述。

    他看着姬灵衣,极其恳切地道:“我是伏越之子,但亦是冥府之主,所考量的注定非只有一族前途。况且,改制于冥府于伏氏皆是上策,我虽……愚笨,却不至于干下令姓氏蒙羞的蠢事。”

    “伏氏不会因失去冥君之位而就此消亡,父亲大义亦不会因我之举而有所损益。既是伏羲裔孙,定然不会惧区区权位之变。”伏晏说到此处,长揖到地。

    姬灵衣呼吸渐定,她陌生地看着玄衣青年,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独子的模样。

    她眉宇间掠过无限怅惘与伤感,面色变幻,眼神定在远处的一点,似是想起了往昔的众多事端。她秀眉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的泪意无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的秋波。她再次看向伏晏时已又是那个雍容高傲的九重天帝姬,她冷静地开口:“既然如此……”

    伏晏抬起头来。

    姬灵衣的声音毫无起伏,平静得骇人:“既然晏哥是冥府之主,那么定然懂得取舍权衡之理。”她殊无笑意地弯起唇角,第一次露出天帝之女应有的清醒凉薄来,吐出的字字如冰珠:“毕竟政事不过交易,一物换一物,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

    伏晏像是领会到什么一般直起身,双目一挑便要开口,姬灵衣却毫无滞涩地迅速将话说出口,掷地有声:

    “我认可改制并非不可,只要你娶青丘小王女为妻。”

    伏晏脸上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手指紧攥进掌心,指节作响。

    姬灵衣优雅地一撩衣摆在窗边的榻上坐下,笑意盈盈:“现在就看晏哥你,是否愿意为了利冥府利伏氏的大计,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她睨着伏晏的脸色微微一哂:“是晏哥要选这条路的,那为娘的也只能同你谈交易。各退一步,各取所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于大局又有什么妨碍?”

    “晏哥这么聪慧,定然知晓当如何取舍,不是么?”姬灵衣低低地笑起来,一只手撑在榻沿的小几上,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往口中放了一颗晶莹如玉的葡萄。

    伏晏面色迭变,终于抬眼迎上母亲的目光,显然已经下了决定。

    ☆、游子不顾反

    “容我拒绝。”

    伏晏清声答道。

    姬灵衣一激灵坐直了,神情木讷好像没能理解伏晏的意思。她渐渐缓过劲来,声音都变了调:“你就对那妖女这般着迷?”

    伏晏清淡地拧拧眉,坦然道:“即便是交易,双方都各自有个底线。”他垂睫勾了勾唇角,轻缓地继续说:“况且,改制是政事,我的婚事却是私事,母亲拿这来当筹码,未免不妥当。”

    “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以为你的婚事会是私事?”姬灵衣横眉训斥道,“若与青丘联姻,你那改制自会稳妥许多。而那怪物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

    伏晏淡声道:“她叫谢猗苏,”他止声片刻,方容色不改地再次开口,“若青丘决意站在旧党一侧,即便是联姻也不会更易其立场。而硬要说,谢猗苏出身忘川,对安定人心要有用得多。”

    他复垂睫一笑,现出几分自信的锋锐来:“不过我也不需以婚姻来稳固局势。”

    姬灵衣张了张口似乎又要反驳,伏晏却笃定且再确信不过地宣称:

    “我不愿、也不会娶青丘那位小王女,我有心仪之人,我若要娶亲,妻子只会是她。”

    他将话说得这般绝,姬灵衣气得面色发白,狠狠一捶小几,恨声道:“你这般执迷不悟,可休要怪我行事太绝。”

    伏晏扬扬眉,那神情仿佛在嘲弄母亲词穷只能放狠话威胁的丑态。

    “我不会同意改制,”姬灵衣冷笑道,“我也不会同意那怪物进门。”

    她森冷地笑了两声:“你以为我真的没有让她无声无息消失的本事?”

    伏晏凉凉地一弯唇:“母亲若是决议如此,那晏也无与母亲再谈的必要。”

    “晏哥!”姬灵衣的声音像从随时会崩断的弦上发出,她一甩袖子,七彩琉璃盆碎裂之声清脆,玉珠样的葡萄滚了一地。

    伏晏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便一撩衣袍,缓缓跪下了。

    他深深稽首,微微抬头:“生恩难报,养育之恩难忘,我对母亲并非不感激,”他顿住,语中现出艰涩之意,“然则,恕我无能,母亲殷殷期盼,实是难承重托。父亲战功赫赫,英名累世,我……却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父亲。”

    姬灵衣怔怔的,僵在当地,看着伏晏的眼神微微发直。

    “我是战神伏越之子,伏氏后裔,母亲的独子,然而撇开这些,我终究只是我而已。我既生而有知,便不会甘愿只成为另一人的复刻。我有自己选择的道路,并甘愿为此担负责任;即便是母亲,也无力改变我的决意。”

    他阖目片刻,像要平复什么难以掩饰的心绪,但他的声音里到底泄露了些许恨意:“那时……母亲全力救我,我自然感激,况且若无彼时境遇,便无今日的伏晏。但……对这样的自己,我并不欢喜。”

    伏晏同姬灵衣视线相接,露出一抹略显痛苦的笑:“今日令己身都厌恶的刻薄、冷情皆拜母亲所赐;即便从镜中脱身,我也从不敢去肯定所谓真情的存在,因为万人称颂的亲情于我而言,只是桎梏与折磨罢了。我也不敢去拥有什么,只因我不想成为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面露畅快之色:“我并非你的占有物,我不是另一个父亲,我不可能一辈子顺遂你的心愿过活。”

    姬灵衣肩膀耸动,看着泫然欲泣,却只是瞪大了眼流不出眼泪。她无力地喃语:“占有物?复刻?我的心愿?”

    伏晏垂下头,唇线紧抿:“若母亲愿就此放手,我自当尽孝。”

    姬灵衣哽咽着问:“否则?”

    “否则,”伏晏看着母亲,一字一顿地缓缓念出声,好像这些话已经存作腹稿太久,“还请母亲当自己不曾有过晏这个不孝子。”

    姬灵衣默然片刻,忽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涌出眼眶。

    “我儿……我儿啊!”她笑着笑着便呜咽起来,“晏哥啊!”

    她猛然收声,同时五指向外一翻,金光四散。

    伏晏心知不妙向旁急退,却被一股大力兜头拍下,顿时匍匐于地。

    在他身周渐渐现出金色牢笼之状,火花兹兹,隐有雷声。

    好似被万斤巨石力压,伏晏挣扎了两下,唇角却现出血色来。他佝偻着身体向牢笼边缘挪了半步,堪堪触碰到金色的直杆,火星乱冒,一股强流便自指尖强行侵袭他体内,震得他眼前发黑。

    姬灵衣哀伤地坐在笼外,凝视着他的眼写满沉痛:“等你清醒了,娘就放你出来。不要碰笼沿,这是姬氏镇邪的法宝,你受不住的。”

    伏晏强自支撑着想化出仙障,却发觉全身真力乱窜,根本无从驱使,一动口吐真言的念头便袭来胜过断指、令人发狂的疼痛。

    他横在笼中向姬灵衣露出虚弱却凉薄的笑:“把我……关在此处……只能证明……我……到底是……赢了……”

    他琥珀色的眼如同沉了万千的枯叶,猛然被星火点燃起来,足以照亮最暗的夜。

    伏晏伸出双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惊雷涌动的牢笼栏杆,紧紧贴住。

    ※

    三日已过,伏晏却仍旧未归,上里的气氛便肃杀起来。

    日常的事务在伏晏离开前便安排妥当,倒还算井然有序。然而夜游及其部属整日忙得不见人影,上里便颇有风声鹤唳的意味。

    黑无常似乎是接到了命令,接管梁父宫书房,亦是整日忙碌。他行事亦着实稳妥,在他掌舵之下上里外之人竟然几乎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至多觉得在动乱后戒严仍旧继续、阴兵数目只增不减罢了。

    猗苏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出上里,免得惹出麻烦来。

    可麻烦却会主动找上身来。

    第四日日落时分,猗苏和胡中天摆弄着玩具消磨了一日时光。才回到西厢院门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向后急退三步,却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与外隔绝的结界之中,她当即召唤出十数柄飞剑,冷声喝道:

    “何人!”

    她语声未落,弓弦声齐响,一阵携流火的箭雨便从天而降。

    猗苏撑起障子,挡住来箭,推算了个大致的方位,便化出数柄回旋镖打去。可对方已然改变了方位,从另一侧又是一阵猛攻,却迟迟不现身。

    这却是算准了猗苏擅于近攻,意在致命。与她曾经交手、知悉她路数的……猗苏心中对来人身份顿时有了个猜想,冷冷一笑:“原来九重天颢丘也不过如此。”

    对方对她的挑衅却不为所动,只是又从刁钻的角度射出一阵箭雨。

    猗苏挡下了攻势,闭目一探,唇边现出微冷的笑弧,手一张短剑入手,足下一蹬,猛然便朝着西北方位急冲,口中扬声道:“尊贵的九帝姬要杀个人也不愿光明磊落的,还要畏畏缩缩躲在后头,说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她一个鹞子翻身,袖风挥开隐隐发出绿光的毒箭,上身前探,身法如电,一起一落剑尖直刺,虚空一阵波动,随即屏障碎裂开来,现出后头一队劲装的黑衣人,各个手持弩.箭,腰悬长刀。

    猗苏笑意加深,双眼愈发显得黑如点漆,双剑一错,柔声道:“如意姑娘能告诉你我不擅远攻,却没告诉你们,我化戾气为骨肉,对煞气最是敏感,只要你们有杀我之意,寻得你们的方位便易如反掌。”

    她微微昂起下巴:“现在就可以堂堂正正较量一番了。”说话间她剑气纵横,将弩.箭击飞回去,矮身一钻入阵,毫不犹疑地挥剑,分剑虹如瀑,前头的两个黑衣人闷哼两声便歪倒在地。

    她却不恋战,一击得手便抽身推开,足尖一点飞掠到一侧,手臂一招,飞剑十字镖便自她身后现形,急雨般滂泼而下。

    黑衣人的眼中这才现出慌张和惊惧来,显然并未料到猎物会这般棘手。

    猗苏见状轻轻一笑:“九重天之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永远自以为高人一等。”她双目一眯,避开十数印刻追踪术法的弩.箭,反手唰唰数剑,火星四射,那些弩.箭纷纷力竭坠地。

    空气中血腥气渐浓,谢猗苏却毫发无伤,身周空气微微扭曲,现出三分血色来。她笑得骄矜而灿烂,眼角眉梢却透出阴狠的意味来,她名符其实地喋血而行,黑衣人队列分散,干脆背靠背地搭成防守之阵,强弱局势已然扭转过来。

    猗苏微微后撤,一偏头:“我并不想杀你们,要走的不妨传话给九帝姬,下次可不要寻了忘川边动手。”她顿了顿,笑吟吟地加重了吐字的力度:“见血,戾气,这些于我而言,都只有裨益。”

    她仰首清脆地笑,目光微转:“谁让我是怪物呢?”

    剩下的刺客中为首的低声说了些什么,在肩上扛起三角弩便又要攻上去,可他身侧的另一人却将他拦住了,说道:“先撤。”

    这队人便很快消失了,四周震了震,结界已破。

    夜游闻讯赶到的时候,黑无常已经先到一步,正无言地看着立在院中的猗苏。

    她黑衣鸦发,发间杏黄的穗子微乱,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院中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容颜冷然,明明与往常看上去无半分不同,可只因手中提的短剑浸染了血色,她秀丽眉目便令人生畏。

    半晌的寂静,她才偏了头回首看向夜游与黑无常,抿抿唇没说话,眼中有些晦暗。

    姬灵衣派来人刺杀谢猗苏,而伏晏又杳无音讯,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显不过。

    夜游蹙蹙眉便要开口,猗苏却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无妨,我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 ̄▽ ̄")╭ 决裂戏码最爽了,虐伏晏最爽了,小妖精们爽不爽~

    母子的分歧主要在对人生的控制权,而不是婚事或者改制。伏晏最强的渴望就是能够作为一个不受束缚的人活着,所以即使不是为了阿谢他也会反抗。

    ☆、何敢与君绝

    伏晏知道姬灵衣不会让他死。

    他醒来的时候仍旧被关在那金色的牢笼里,却已然身处被褥之中,笼角疗伤的符咒发着莹莹的微光。

    伏晏只觉得疲乏,却强撑着起身,丹田的损伤已然被治愈泰半,但一运真气,他便不出意外地发觉身上修为已被尽数封印。他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纹路看了片刻,露出个自嘲的微笑:他如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但他却反而觉得爽利而轻松。

    “殿下。”笼外传来幽幽的两个字。

    伏晏闭目微笑了一下:“果然还是让你看着我。”

    幽月的光辉透过帘幕照进来,紫衣白袷的姑娘端正地正坐于笼外,优雅地拜伏下去:“阿紫参见殿下,奉九帝姬之命,照料殿下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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