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闪过秦道韫的淡漠,仍旧皱皱眉,随即又想到金玦淼,不觉弯了弯唇角,抬手抚上那只景泰蓝青花海水江崖鼎式三足炉。

    三哥,真是煞费苦心了。

    这两样东西,不论如何,也够他踅摸上一阵子,想来这两天都没着闲。

    也不知他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思及他今日潇洒中隐现的紧张,金玦焱摇摇头,叹息,再笑,然后点了灯,抱着两样宝贝慢悠悠的走到博古架前。

    撤了龙泉粉青青莲花盘跟青玉带瑕太白醉酒人,将它们摆上去。

    目光定在那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上……

    “百顺……”

    百顺无声走了进来,垂手而立。

    “把这个……”金玦焱抬了抬手,又放下,仿佛自言自语道:“还是放这吧。”

    百顺不答话,最近四爷自言自语的时候有点多。

    然后按照四爷的要求把撤下来的物件收进了库房。

    金玦焱继续立在博古架前,手不偏不倚的落在双耳瓶那只受过伤的“耳朵”上,细细的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摸出朵花来。

    目光再次不知不觉的移到“失而复得”的两个宝贝上。

    笑。

    事到如今,谁是始作俑者,两样宝贝会有着怎样的经历倒不那么重要了,而眼前这两件……

    怕是他今生唯一会珍藏在身边的赝品了……

    ********

    若说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阮玉觉得无非是能够全程的亲历一下新年的古代风俗。

    她最近恹恹的,整日里琢磨怎么出夫。

    “出夫”跟“休妻”的条例相差甚远,而且被归总为“义绝”内的条目,概括起来只有一项,便是若夫妻间或夫妻双方亲属间或夫妻一方对他方或他方亲属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到时不论双方是否同意,均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异。只不过女方若是能争取到“出夫”,便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面子上亦会好过许多。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她想阮洵应是能够帮她获取到“出夫”的权益吧。

    但那只是结果,结果之前呢?

    原来无论到什么时候,法律跟人情都是站在男人一方的,而且直到现在,金玦焱再怎么叫唤也没动过她一手指头。

    阮玉皱皱眉。

    她这是什么念头,难道还指望那个混蛋把她或是阮洵暴打一顿?

    至于别的,更不敢想象。

    金玦焱倒是总骂什么“荡妇”、“恶妇”、“妒妇”、“贱人”……好像把有关女人所有的“最高荣誉”都冠给了她,可是这不痛不痒的,又没有留下证据,即便有证人……金家人会作证吗?而春分听到她问起“出夫”已经是一副遭了雷击的表情。

    她们信奉的是男人就是天,女人应依附于男人,受点委屈理所当然,春分这两日甚至话里话外的透露是不是应该“关照”一下金玦焱,待他有了“后”,“七出”里最有威胁的“无子”一说就不攻自破了。

    她们竟是做好了让她跟那个混蛋进行长期战斗的准备。

    所以她但凡要计划什么,是一定不能让她们知道的,否则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搞破坏。

    她忽然发现,她是多么的势单力薄啊!

    她万分苦恼,只能去找如花。

    可是如花蹲在地上,带着她做的花冠,抬着下巴,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表情,让她“看着办”。

    她顿时觉得,做一只狗狗是如此的幸福。

    但心里是不平衡的,便诡笑着靠近如花:“若实在没有法子,我只能用你的身子色诱,看能不能让他‘破戒’……”

    如花立即大怒,几乎要把心肝肺都吼出来了。

    当然,她是不会犯傻的,只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坐困愁城的时候,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

    春分几人欢天喜地的拉她出去看热闹,因为在她们看来,定是姑爷又要休妻结果伤了姑娘的心,于是想着法的让她开心。

    她称病不动,于是一会便有一人进来向她汇报。

    “姑娘,院里的杆子都立起来了,上面挂了天灯……”

    “奶奶,更尽时就要祀灶了。奴婢去打听了下祭品,竟和相府里一样。不过羮汤灶饭、糖瓜糖饼的定是没有相府里的好吃,不知道灶王爷会不会开心呢?”

    “奶奶,饲神马照例用的是香糟、炒豆、水盂。老爷跟几位爷正在那拜呢,还叨念着遏恶扬善的词儿,姑爷的嗓门最大……”

    “奶奶,咱们院里也在打扫呢,奶奶不出去瞧瞧?万一有什么干得不妥当,也好教训教训。奶奶不知道,这阵子您病了,底下这些人可是有些放肆呢……”

    “姑娘,奴婢刚打大奶奶那回来,她听说您还病着,急得不得了,已经着人请了大夫,就要过来呢……”

    “奶奶,您若是再这么病下去,消息若是传到相府,大人会忧心的……”

    阮玉其实是很有这样一番打算的,只要阮洵开口,还有什么办不成?只是现在,她要拿什么令阮洵冲冠一怒呢?

    这工夫,立冬又捧着只甜白瓷碟跑进来:“奶奶,快尝尝,新出锅的灶糖。余婆子的手艺,又香又甜。我央了她好半天,让她教我。她说除非我给她当儿媳妇,否则绝不外传!”

    春分瞪了她一眼:“你的婚事,只能姑娘做主,哪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插嘴了?”

    立冬再一次于她脸上看到那种热切又威胁的表情,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而另一边,如花得了新出锅的灶糖,咬了一口,结果粘了牙,正在嗷嗷的叫。

    阮玉被她们吵得不行,只得起身。

    众人立即忙活的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扶着往院里走去。

    一出了门,冷风袭来,顿令阮玉打了个哆嗦。

    然而就是这一个哆嗦,仿佛是拉开了雕花窗下的插销,窗子一开,顿时神清气爽。

    下人们忙忙碌碌,有端着托盘疾走的,有空着两手负责传话的,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抱着一对拿红箩炭末塑成的仙童,金装画彩的,说是待到了三十,就放在门的两旁。

    阮玉正瞧得新奇,几个小丫头又围上来,争着抢着要她看她们剪的窗花,等她夸奖哪个最手巧。

    若是平日,春分是不允许她们这么放肆的,只不过看到阮玉唇角隐现的笑意,她便收起厉色:“若要论手巧,不妨就剪上一幅姑娘的小像,谁剪得最像,就赏谁一两银子。”

    ☆、081双管齐下

    小丫头们欢呼着去了。

    眼见得姑娘的精神渐好,夏至急忙提醒:“奶奶,老爷跟各位爷在祭灶,太太则带着大奶奶跟三奶奶在屋里扫除炉灶,又涂饰净泥,准备‘挂袍’呢,稍后就燃灯默拜,奶奶不过去瞧瞧?”

    自打秦道韫出了事,阮玉就不大喜欢跟姜氏掺合了。她这边装病,也不过是找个借口,因为临到过年,迎来送往的,又是一大家子上下忙碌,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钻了空子?

    不管秦道韫是个什么态度,金玦淼有时对她也挺不满,可是一旦出了麻烦,不管是为了三房的面子还是为了秦道韫,他会挺身而出,而自己呢,自己有什么?

    人家那边,是经常不合,关键时刻同气连枝,而她这边,是随时随地的准备分崩离析。

    靠别人?还是算了吧,不如自己提高警惕,省得被人算计了去。

    不过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好缺席,反正事情都有下人去做,主子只是走个过场,而且姜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给她找了大夫,万一大夫说她仅仅是小病或者没病,倒落人口实。

    她想了想,便扶着春分的手,往泰安院而去。

    ********

    听说秦道韫的那场风波把卢氏气倒了,不过阮玉今天一看,卢氏的精神好得很。

    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系蜜荷色棉罗裙,平髻拿赤金双寿簪绾着,又戴了银鼠皮昭君套,中间一颗翠玉亦闪着喜色。

    脚上是一双石青色五福捧寿棉鞋,无论颠到哪,都不忘携着钟忆柳。

    钟忆柳较初来那日,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人也胖了不少,足见京城水土养人啊。

    此刻,她上穿桃花色掐牙丝棉软袄,将一张鹅蛋脸显得白里透红,莹润有光,下着葱绿色西番花刻丝综裙,走起路来,刻意的要将腰肢扭得婀娜又不大好放肆,于是裙摆就好像在风中开放的牵牛花,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一身的簇新娇嫩就仿佛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翡翠的头面亦是新制的,只不过富贵虽富贵,配上她这样年轻以及尚未出嫁的身份,依旧显得沉重了,却好像不觉,兀自将那垂到脸庞的流苏摇得叮叮作响。

    几日不见,姜氏不知何时同钟忆柳相处得这般好了,但凡有安排,都要询问钟忆柳的意思。

    钟忆柳的神色是矜持的,亦是谦逊的,总要思量片刻,才细声细气的说上两句,然后羞答答的去看卢氏。

    卢氏也丝毫不以为忤,每每钟忆柳有了什么见地,都笑着睇向她,然后拍拍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姜氏正赞钟忆柳不愧是太太的外甥女,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蓦地抬眼见了阮玉,立即堆起满脸的笑:“弟妹来了,方才还跟太太念叨你,说是这大过年的,若是病了,可怪让人揪心的。”

    黄褐色印花绢四幅直裙裙裾迅速移动,上前携了阮玉的手,仔细打量:“是瘦了些。我已叫人请了大夫,不过特意告诉人下午过来。我下午才有空,正好去瞧瞧你……”

    阮玉笑着谢了:“多谢大奶奶挂心。”

    又给卢氏施礼:“见过太太,太太身子可是好些了?”

    钟忆柳略回了礼,上下打量阮玉。

    白鼠貂毛银袄,领口是出风的毛针,说话间仿若云气浮动,衬得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好似出云的月。于是那眉更翠,眸更清,唇更红,笑更媚,一丝一毫,都像是画笔精心勾描。

    青绿色的水波纹裙子,一点不出挑,穿在她身上却别有风味,尤其她还较自己高了半个头,所以即便是立在那,亦如春日杨柳,碧玉妆成。

    她好似并没有刻意装扮,只拿点翠白玉响铃簪虚虚绾了个堕马髻,再配上病后有些恹恹的神色,愈发显得容颜清透,超凡脱俗。

    钟忆柳不由自惭形秽,却觉得姨母握着自己的手暗自用力,顿时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摆出大家闺秀的模样。

    “老四媳妇既是来了,就帮着忙活忙活。你是相府出身,比咱们这些人都有本事,不妨瞧瞧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好叫他们改动改动,省得看着不顺眼心里憋屈,再生个病闹个灾。这大过年的,不吉利……”

    听着是关心,好像是抬举,然而句句暗讽,字字诅咒。

    春分已经皱起了眉。

    这卢氏往日还懂得收敛,如今竟是要撕破脸皮吗?

    再看卢氏,已经握了钟忆柳的手:“这孩子,这几日都忙瘦了,瞧这小手凉的。正好,你嫂子们都在这,跟姨母进屋歇歇去……”

    经过这几日,姜氏已明白卢氏的心思,但是她也不好冷落阮玉,再说,钟忆柳是什么?不过是一个破落商户的女儿,就算想嫁给金玦焱,那么大岁数了,难不成还想当个平妻?到头来,还不是要矮阮玉一头?而阮玉,自己用得着她的地方多着呢。

    于是也不帮着卢氏恶心阮玉,却也不得罪,连忙接口道:“我就一直说要太太回去歇着,这里交给媳妇就好,可太太偏偏不放心,连带着表姑娘都跟着受罪。表姑娘,还不赶紧扶太太进屋?”

    又转了身,拉住阮玉,大南珠赤金簪晃得额角一片明润,示意着她这段时间过得不错,简直是春风得意:“弟妹也坐着,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你大嫂我别的不成,干活可是好手!”

    又笑着睇向秦道韫:“三奶奶也忙了半天了,要不先跟着太太歇一歇?否则三弟见了,又说我不会心疼人了。至于这里,三奶奶尽管放心,有我跟弟妹呢……”

    秦道韫从来就不会客气,她也本就在这应个景,听闻此言,就微施了礼,转身离去。

    她方走到门口,金成举带着儿子们就打外面过来了。

    甫一进门,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事有凑巧,金玦焱一抬眸,目光就直接落在了阮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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