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出现在周元晓的作坊门口,是9月8日的上午9点。上次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三个多月前。这条街好像没什么变化,经过的黄包车不多,而且颇为陈旧的样子。行人依然是短衣为主。倒是街边那几个闲坐着的老太太有些不同。秋瑾还记得上次和陈克他们一起来这里,老太太们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现在,那几位老太太仅仅是扫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慢悠悠的聊天。

    转进小巷,秋瑾就看到了尚有印象的大门,几个月前,周元晓的作坊还是门可罗雀的地方,虽然是五月初明媚的夏日,那种冷冷清清的感觉如同秋日的乡下。推开大门之后,寂静空荡的大院子里面扑面而来的落寂,让秋瑾稍微生出点伤感来。www!

    现在则是一个阴天,连绵秋雨尾声的阴云没有完全散去。而秋瑾现在面对的这个作坊,仿佛是一个热闹的大蜂巢。还没到门口,里面各种声音就闹哄哄的传了出来。门口挂了个没有上漆的牌子,浅黄的原色木板上书写着“黄浦书社”四个大字。这肯定不是陈克的字,却是陈克的风格,简单明快。秋瑾瞅着差点要笑起来,若不是这木板够宽大,字也很漂亮,倒像是草草填埋的坟墓上插的那种墓碑。大门敞开,秋瑾站在门口一眼望进去,院子里面都是人。

    正想进去,就听到背后有车轮粼粼的声音,转头一看,一辆大车从街口进来,停在院子门口。大车上跳下几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他们活力四射,步履轻快的开始从上面往下搬东西。

    秋瑾感暗自感叹,不过是三个多月,这里已经完全不同。

    “秋先生?!”有人喊道。

    秋瑾定睛一看,对面的青年有些眼熟。再仔细看来,竟然是和陈天华一起回来的那些日本青年当中为首的那个人。他没有穿上次见面的日本和服,而是一件白色衬衫,青灰色长裤,黑布鞋,外面套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

    “啊!你好。”秋瑾微笑着说道。

    “秋先生,上次没有向您通名,我叫做黑岛仁一郎。请多多指教。”虽然说了口古怪的中国话,穿了身中国化的西式服装,黑岛依然用日本礼节规规矩矩向秋瑾鞠躬行礼。

    “黑岛君,你好。”秋瑾微微欠身还礼。

    “秋先生是来找天华先生的么?”黑岛问道。

    “呃……”秋瑾微微沉吟。她其实是来找陈克的。

    “那您是来找文青先生的吧?”黑岛很机灵,“我早上出去运东西的时候,文青先生还在。”

    “黑岛,来帮个忙。”正在费力的往下抬一个大箱子的青年们喊道。

    “好。”黑岛仁一郎应道,他微带歉意的对秋瑾说:“秋先生,我这会儿先去忙了。您自己进去吧。”

    既然被人认出,秋瑾也就不再门口傻站了。迈步进了大门,就见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面新搭了几个草棚,就是说样式奇怪的木头架子上搭了茅草顶,非常简陋却又挺好看的。

    每个草棚里面都坐了不少人。最外面的那个草棚像是充当教室的模样,里面的黑板前整整齐齐坐了不少人,许久不见的游缑站在大家面前,用教鞭点着一排汉字上奇怪的符号,“

    a,把!”

    游缑温软的江浙口音说起北方话,倒是别有味道。然而游缑面前学生们口音就更加有趣,从陕西到湖广,应有尽有。同样的发音,听在秋瑾耳朵里面,真的是千奇百怪。游缑讲课很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别人进来。秋瑾也不想打搅她,院子北边的那几间瓦房倒还保留了旧观,想来陈克还在里面办公。秋瑾迈步向那里走去。

    瓦房里面进进出出的人更多,大家用稍带好奇的眼光看着秋瑾,却没有人询问。在门外就听到陈克那奇特的北京话传了出来。“不加印了。没听说过物以稀为贵么?《黄浦评论》的销量还不稳定,现在每天就印1500份。还有,嗯,会深,我上次说得那个拓展训练,地方你已经确定好了吧。”

    “已经确定好了。”一个秋瑾不熟悉的声音答道。

    “你先通知所有人,后天全部给我去参加训练。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亲自领大家去。”

    与几个月前相比,陈克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在发号施令,语气的变化却也没有多少。

    秋瑾迈步走进房门,只见屋子里面一半放满了桌子和奇怪的玻璃仪器,另外一半放了几张桌子。陈克和一个青年正坐在桌边说话。

    “秋姐姐?”陈克见到秋瑾,立刻站起身来惊喜地喊道。陈克没什么变化,连笑容也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

    “文青别来无恙。”秋瑾也笑道。

    陈克给秋瑾搬了个凳子,“秋姐姐稍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再和你说话。”

    等陈克与那个青年把几件需要处理的事情办完,那个青年就埋头开始写一些文件。陈克这才转过身来。“星台回来之后就说秋姐姐也要回国。可是让我好等。”说完,陈可上上下下看了秋瑾一番,“这段时间的奔波,姐姐可是清瘦了。”

    “文青倒是意气风发。”

    “吃饱了睡,睡完了吃,估计我还胖了不少呢。”

    说完这话,两人哈哈大笑。

    “怎么没有见到正岚和星台?”秋瑾方才环视周围,一些青年围着那些实验仪器忙活,没有一个认识的。

    “正岚最近在外头卖药。星台在隔壁讲课呢。”

    “看来大家都很忙么。”

    “秋姐姐最近有什么打算么?”

    “文青有何吩咐不成?”

    “那得看秋姐姐肯不肯屈尊。”

    “怎么讲?”

    “若是秋姐姐想回绍兴,我正好有笔钱要送给伯荪兄。若是秋姐姐准备留在上海,我这里的护士学校缺个校长。”

    秋瑾本来就想在上海办学,听陈克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趣。

    “看来文青挣了不少钱。”

    “这钱挣得多,花得更快。”陈克笑道。

    两人正说话间,何足道快步走进来,“文青,有两位复旦公学的先生要见你。”

    “秋姐姐稍后,我去迎他们进来。”陈克说完就站起身。

    片刻后,陈克领了两人进来,为首的那位秋瑾不认识,后面那位却是秋瑾的相识。两人几乎同时注意到对方,“旋卿也在这里?”那人高兴的喊道。

    “右衽。你怎么来了?”

    与秋瑾搭话的是于右任,两人都是光复会的成员,去年认识的。大家许久没见,却在陈克这里相逢,既有不胜之喜,又都觉得颇为意外。秋瑾见陈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傻笑,秋瑾连忙向陈克介绍了于右任。

    “久仰久仰。”陈克听过这个名字,却不记得这位的事迹。但是能上历史书的,也绝非泛泛之辈。

    于右任却没有客气,他连忙向陈克介绍了另一位,“这位是严复严先生。”

    陈克、秋瑾登时呆了。齐会深正在埋头写报告,听了这个名字,放下笔腾的转身站起,没等陈克说话,齐会深有些结结巴巴的问道:“这位是写《天演论》的严复先生么?”陈克觉得齐会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正是。”于右任答道。

    齐会深自从看到了《天演论》之后,就是严复的超级拥趸。一度有过报考北洋水师学堂的念头。今天得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帅叔叔”就是他一直以来无比钦佩的严复先生,也管不了那么多,一面激动的说着,“严,严先生您好。我看过您的书,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一面走上去伸出了右手。和陈克他们处的久了,齐会深已经非常习惯于握手。加上最近与英国人打交道很多,面对有钱有势的人,他也习惯了握手。情绪激动下,他已经忘记和严复这等人见面是需要打躬作揖的。

    秋瑾虽然也激动,但是毕竟不会如同齐会深这样,她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齐会深抢了陈克的风头。据陈天华所说,陈克是这个小团体的头领,秋瑾瞅着陈克,想知道陈克对此会有什么反应。陈克也是喜不自胜的模样,对齐会深抢在前面握手,竟然毫不在意。又看到严复稍有些尴尬的伸出手,就被齐会深紧紧握住,然后齐会深拽着严复,结结巴巴的说着敬仰的话。陈克只是咧嘴傻笑。毫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

    秋瑾本来对陈克有些起疑,觉得陈克会不会是个大奸似忠的家伙。但看着陈克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像是那种深藏不漏老奸巨滑的人物。倒是和他二十五岁的年纪应有的举止颇为一致。这倒是有些让秋瑾不明白了。

    严复对齐会深这样的拥趸见得多了。看齐会深拽着自己絮絮叨叨,倒也有些不耐烦。他稍稍的撤了下手臂,齐会深倒也没有全然糊涂。他连忙放开手,告了个罪。却转身出门去了。

    “严先生,我叫陈克。对您久仰了。严先生大驾光临,我真的是荣幸万分。”说完,陈克也伸出了右手。有齐会深在前面,严复倒也习惯了些。和陈克握了握手之后,严复左右看了了一下。陈克猜想严复想在比较僻静的地方说法,那边做实验的试演员们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过来,陈克喊道:“同志们,这位就是严复先生。大家赶紧问个好。”

    听了这话,实验员们一起向严复先生问了好。

    “你们继续做实验,若是严复先生一会儿方便,大家再上来说话。”说完,陈克把屋中间的布帘拉上,然后笑道:“我们这里就这么一个环境,若是严先生觉得不方便,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

    “这里也就可以。”严复答道。

    陈克连忙拉了凳子,用白色的实验服袖子一一擦过,让给大家坐了。

    “严先生来这里,有何指教?”

    秋瑾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严复今年五十一岁,长相极为英俊,海军军官出身,又当过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那份磨练出来的从容气度,自是非凡。即便在这平凡,或者说有些简陋的环境当中,也令人有肃然起敬的感觉。

    陈克的年岁只有严复的一半,而且穿了件非常随意的白大褂,这屋子里面的凳子,陈克选了个最低的自己坐了,但是方才那种自然体贴的举动,还有脸上诚恳的微笑,在秋瑾看来,气势竟然毫不在严复之下。

    双方稍微沉默了一阵,倒是于右任先开口了,“陈先生,我们学校马上就要开学,这场馆就要启用,不知您剩下的讲座还有多长时间。”

    “不知道于先生在学校就任何职位?”

    “我暂管教务,这些场馆的事情由我负责。”

    “啊,于先生,这是我疏忽了。我前天在讲座最后,给同学们说讲座已经结束了。昨天我写了封信,把这件事告知了马先生。但却忘记了通知学校。现在我正式告知您,课已经讲完,也不会再使用学校的场馆。因为我的疏忽给您和学校带来的不便,请您原谅。”

    “陈先生误会了,我可不是为此事来兴师问罪。您不再去讲课的事情,学校已经知道。学生们群情激奋,一定要您把这课讲完,为了这个,学生们派代表专门找到马先生。马先生派我来,想问问剩下的课时有多少。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去敝校把这个课讲完。”

    听了于右任的话,陈克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看了严复一眼,见严复只是神情严肃的看着自己。陈克实在是弄不明白,若只是为了此事,断然不可能让严复亲自出马。但既然严复已经来了,自己该如何处理呢?

    秋瑾看着陈克的举动,觉得颇为有趣。她也猜不透严复倒地为何而来。但严复绝对是有备而来,陈克将严复引为己援才是上策。瞅着陈克看了严复一眼,秋瑾知道陈克正在打严复的主意。正在思忖间,却听到陈克开口了,“马先生们对学生们如此关爱,我很佩服的。我不知道学生们是怎么说的,但是这课的确已经讲完了。我在信里面也是如此与马先生说的。”

    “已经讲完了?”于右任竟然有些惊讶的神色。

    “确实已经讲完了。”陈克微笑着点点头。

    听了陈克这话,严复开口了,“陈先生。你的大作我拜读了。你最后几节课我也听了。明显是没有讲完么。”

    “严先生,若是您不嫌弃,叫我文青即可。”陈克边说边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上,递给了严复。

    严复瞅了一眼就放下了。

    “严先生,我本来就只准备在复旦公学讲完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前日已经完成了我原先的计划。课已经完了。”陈克带着秋瑾熟悉的那种坦诚面容说道。

    “文青没有打算讲完所有的内容?”

    “的确没有这个打算。”

    秋瑾听着这对话实在不知道陈克是太认真,还是太傲慢。听到这里,秋瑾有些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陈克在马相伯先生的学校搞了一个讲座,还把全部的文稿送给了马相伯先生。但是没有讲完全部文稿,他就撤了。学生们不依不饶,马相伯是著了名的爱护学生。自然要请陈克讲完这课。

    马相伯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蔡元培的老师。马先生自己出面肯定不合适,派于右任前来游说,又怕陈克不给面子。结果就让严复一起来。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高高兴兴地前去讲课了。在江浙文人圈子里面,马相伯先生可是一代宗师。得到马先生的认同,整个江浙文人界都等于向陈克打开了大门。偏偏陈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如此认真的拒绝了。

    若是对莽汉玩欲擒故纵,或许还行。但是对马相伯的弟子于右任,特别是在严复这等人物面前玩这个把戏……,陈克只怕还是嫩着呢。

    “文青莫非有什么苦衷?”严复问道。

    “苦衷绝对谈不上。我安排的计划里面,确实只准备讲那么多。再往后,我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不能随了马先生的美意,我很是不安。但是我既然定了计划,那就要遵守。严先生,还有于先生,我会专门修书与马先生说明此事。”

    陈克拒绝的意思如此明白,竟然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不仅仅是严复和于右任,连秋瑾脸色都是一变。按这个意思,陈克完成自己的计划之前,是绝对不会去讲课的。若是陈克中途变卦,那只能证明陈克是个反覆小人。

    但陈克不去讲课,这架子就有些大的吓人。一般文人遇到这等情况,肯定是要顺竿爬的。搭上马相伯先生和复旦公学的大船,对以后的助力之大,不可想象。若是秋瑾有这个机会,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但是陈克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放在心里面。就他现在所言,根本只把自己的事情放在最前头。其他的事情,全然不与考虑。

    “文青,你真的是读书人么?”秋瑾暗道。突然间,秋瑾却想明白了,陈克或许是个留学生,看陈天华的推荐,还有马相伯的重视,他应该也是个文人。但陈克一直声称自己是个革命者。在自己的事业与在江浙文人界的声望而言,陈克选择的是自己的事业。

    “文青,你就不能选择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么?”秋瑾真的替陈克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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