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北京党小组会议一召开,立刻就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程度。音量虽然有所压抑,但武星辰的发言当中火药味十足。他直接质疑陈克到底准备对庞梓怎么样。陈天华对这件事情也非常在意,他盯着陈克。只听到陈克用一贯的平静语气说道:“我不能去推动一次必然失败的起义。那对谁都不负责任,那是在害人。”

    尽管语气平静,但是这话却针锋相对。与陈克平时颇为温和的态度大相径庭。www@

    “你这是说庞梓他们是在找死?”武星辰也对陈克这种态度极为不习惯,他有些吃惊的反问。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陈克的目光明亮尖锐的落在武星辰脸上,武星辰仿佛受不了陈克的这种态度,稍带心虚的低下了头。不过陈克没有放过武星辰的意思,他问道:“武兄,你觉得庞兄弟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什么?”

    武星辰没有回答。陈克也没有一定要追问出结果的意思,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无外乎报仇之类的。甚至说个不好听的,当年景大叔在世的时候,庞兄弟的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很多。而现在庞兄弟或许是想追回当年的那些开心日子也说不定。”

    听了这话,武星辰和陈天华同时变了脸色。这是诛心之论,若是这么说,已经意味着陈克不会有丝毫的客气。一种战栗感从武星辰心中生出。没错,这才是武星辰一直所畏惧的那个陈克。从第一天见到陈克开始,无论陈克的态度是如何诚恳或者温和,但是武星辰总是隐隐的感觉到在这些表象之下,有一个冷酷无情的陈克。

    这不是因为陈克虚伪,恰恰是陈克并不虚伪,在党课上,陈克非常理性的向大家讲述世界的真相。如果仅仅是一个温和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认识。理性的人说出完全出于理论计算的结果时,一定是陈克现在的模样。武星辰并不认为陈克错了。

    在来河北之前,武星辰的想法是联系这些好久不见的老兄弟,然后共图大事。结果和兄弟们一接触,武星辰立刻就觉得失望了。他第一感受就是,这些兄弟们还不如以前呢。以前的时候,好歹兄弟们还有热情,有那种天真直率的情谊。经历了失败之后,兄弟们固然没有被彻底打倒,但是一个个变得深沉了不少。更不客气地说,是阴鸷了不少。

    武星辰能够理解这些,只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历了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遇到陈克,如果没有听了人民党的党课,武星辰只怕也无法从这样满腔怨毒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吧。庞梓的小算盘武星辰很清楚,陈克的应对,武星辰大概也能够猜的出来,不过是敷衍一下,然后大家走各走自己的阳关道与独木桥。武星辰绝对不希望庞梓失去这个机会,走上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

    “文青,庞梓不懂事。不懂得革命,但是我懂一些。你能不能把该怎么做告诉我。我来进行革命。”武星辰做着最后的努力。陈克从不讲具体做法,武星辰其实有些怀疑,陈克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推动革命。

    听完了武星辰的话,陈克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这让武星辰和陈天华都感觉很惊讶。

    “可以。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如何?”陈克微笑着应道。

    “太好了!”陈天华两眼发亮的说道,对这个问题,他非常渴望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我们革命党势单力孤,如果站出来和满清直接对抗的话,注定失败。但是满清的力量和人民一比,屁都不算。所以,我们必须推动人民革命。”

    这还是以前说了多次的废话,武星辰与陈天华都不在意。他们盯着陈克,等着下面的关键部分。

    “革命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让大家跟着你去死?武兄先说。”

    武星辰没想到陈克这么快就开始提问,其实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没搞明白。义和拳当年或者利用北京王爷的旗号,或者搞些刀枪不入的把戏,或者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或者烧香拜把子,总的来说,无外乎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哥们义气什么的。基本都是逼人去死。这样做的结果,武星辰亲自经历过,前期或许有效,但是这些乌合之众面对强有力的敌人,立刻是土崩瓦解。那些在地方上有号召力的人一死,这些组织就变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无法重整旗鼓。

    武星辰既然考虑不清,他干脆也不再费心。“文青,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来举一下景大叔的例子吧。景廷宾大叔首先是武举人。这意味着他在乡间就有地位,有影响力。景大叔一贯在乡间主持公道,帮助大家分断是非。乡间的很多事情,景大叔说了就算,大家说这意味着什么?”

    武星辰和陈天华知道自己的说法肯定不是陈克的意思,干脆也不去费那神,他们一起摇头。

    “这说明,景大叔在乡间有了执法的能力。就是行政权力。”

    陈克看两位同志都没有弄清楚,又解释道:“就是说,景大叔在地方上,有权力,能够制定规矩,维护规矩。不管是朝廷的规矩,还是谁的规矩,在地方上,景大叔说他们的规矩不算,这些规矩就不算数。景大叔说什么规矩算数,这种规矩才算数。”

    “哎!果然如此。”武星辰点头称是。原先在武星辰看来,这不过是景大叔有号召力,但是听陈克这么一说,景大叔的力量竟然有了更深的意思。

    “这就是乡间的豪强。”陈天华也点头赞道。

    “所以呢,景大叔打教堂,大家都跟了去。第一,的确是教堂里面的恶棍们无恶不作。大家对他们恨之入骨。第二,景大叔既然是当地的规矩,他让大家怎么干,那么大家按照规矩来,也要跟着景大叔一起去。”

    武星辰此时已经没有原先的怨怼,一面听一面点头。

    “那么,我来说说革命怎么一回事。”陈克笑道,“革命的基本模样与景大叔一样,在革命区,在根据地,只有革命政府制订的规矩,没有别人制订的规矩。这就是革命。”

    “那该怎么干?”武星辰追问道。

    “人民党的纲领是什么?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你弄明白了这些,就知道革命的规矩要定成什么样子。”

    听陈克这么说,武星辰当时就急了,“文青,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弄成什么样子。你讲起未来的时候,滔滔不绝。光各种部门都有几十个,各个部门的那个什么狗屁职能都不一样。谁能记得住。我只想在一个县,几个村搞革命。你给我说起天下来,我可不行。”

    武星辰的这个抱怨让陈克回想起,以前有一次党会,大家一定要让陈克讲讲革命成功以后中国应该是啥模样。被逼无奈,陈克只好把21世纪中国的国家组织结构讲述了一遍。这套冗长的叙述,几乎让所有人都听得倒了胃口。想到这里,他嘿嘿一笑,“武兄,我为什么要带着大家去看北洋军的演习?一个县,几个村,上万北洋军一到,你就是把这些地方建的跟铁筒一样,照样不行。革命必须是整个天下的革命,一丁点的地盘能做什么?”

    “我知道地盘小了不行。但是我在这个村大家都认识,出了这个村,到别的村,谁都不认识我。我怎么去别的地方革命?”

    “不对不对,你这个想法就大错特错。”陈克轻轻的摇头,“武兄,你说起不同的村情况不同。那我问你,这天下,每个村都有些事情是一模一样的。你说说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武星辰低头沉思,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正思量间,就听到陈天华慨然说道:“这天下,欺负人的人每个村都有,还都是那么一批人。贪官污吏,地主豪强。被欺负的人也一样,都是些辛辛苦苦耕种的普通百姓。没错吧,文青。”

    听到这话,陈克感觉非常欣慰。不过是两个月前,陈天华还非常认真地询问,陈克主张的人民革命是不是要杀光地主。言语间对地主在革命中的安全颇为关注。现在,陈天华已经能够认识到官府和地主都是相加压迫百姓的阶级。这样的变化不能不让陈克激动。

    陈克以前从不敢采取洗脑式的教育模式对陈天华等人灌输“阶级斗争”的概念。毕竟人民党的同志们都是出身旧阶级,如果他们不能自发的认识到这些,哪怕是陈克口灿莲花,让他们能够从理论上明白这些。但是这些同志们的心里面却未必服气。也未必真的对地主阶级生出一种“不打倒不行”的决心。但是今天陈天华这么一说,已经证明陈天华已经能够自发的对地主们有了对抗的意识。

    “星台说的一点都不错。武兄,你说呢?”陈克问武星辰。

    出乎陈克的意料之外,武星辰却没有直接表态。他的眉头微皱,盘算着什么。见他这样,陈克也不着急。方才说了这么许多,陈克也在思考一会儿具体的革命步骤,到底应该怎么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陈克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关于农村的记录,他其实也很想去调查。可现在真的是抽不出空来。如果武星辰愿意在北方农村搞革命,陈克其实颇为支持的。而且他考虑,让陈天华先跟着武星辰去农村进行社会调查,应该是没有问题。陈天华既然能够认识到地主们是农村的压迫阶级,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跃进。可以真正的对陈天华委以重任了。

    正在思考间,却听到武星辰迟疑的说道:“这都是乡里乡亲的,说革命,这可都是亲戚啊。”

    这个说法让陈克很无语。武星辰怎么会有这等念头?对于农村的宗族,陈克知道一些,最大的印象就是宗族势力必须彻底粉碎。因为农村的宗族们掌握了太多的权力。宗族长老开个会,就能够决定宗族成员的生死。这对于现代工业国家是不可接受的。现代工业国,国家机构拥有全部的行政与司法权力。宗族别说生杀大权,哪怕是兄弟俩斗殴,长辈也没有权力对成员进行强制措施。但是陈克能够理解武星辰的这种顾及,在1905年,国家对百姓根本没有义务。社会保障体系是从新中国开始之后才着手建设的。在光头政府统治下,抗战时期还曾经有过经把几十年后的税都给提前收取过的奇葩例子。所以宗族必须抱团才能够对抗政府的横征暴敛。但是,这种事例在宗族中也是少数。陈克觉得自己必须说服武星辰才行。不过这个问题最难缠,他准备换一个角度来说。

    “武兄,有句话叫做,不平则鸣。我用另外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这样的压迫和反抗里面,你准备站到哪一方去?”

    “我自然是站到反抗的一方去。”武星辰毫不迟疑的说道。

    “那么现在反抗的这么多,有地主们反抗征税的,有佃农反抗地主夺佃的。有反抗高利贷逼人性命的。有些人既是压迫者,又是反抗者。你准备站到哪一边去?”陈克问。

    这下武星辰不吭声了。他其实真正想反抗的只有满清一家。对于地主们,他一面同情他们遭到了满清的压迫,一面又不满他们对穷人过于凶残。陈克的文化把武星辰带入了一个以前从没有想过的困惑当中去了。

    看武星辰不吭声了,陈克说道:“好吧,我们再换一个问题。既然武兄要革命,我们就更加简单些说。具体的执行方式。先不说怎么让大家跟着你舍生忘死,我们先说说怎么让百姓支持你。”

    听了这个武星辰又打起了一些兴趣。

    “第一,你得让百姓知道有人想为他们做主。而且,到底能在哪些方面为他们做主。其实景大叔当年就做到了这些。武兄若是下了农村,就必须要确定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了这话,武星辰感觉颇为迷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呢?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就是除暴安良。可是今天和陈克一番深谈,到底谁是“暴”,谁是“良”,他现在到有些迷惑了。

    “第二,你必须有一支部队来完成这个工作。凡是触及你规矩的人,一定要能够打倒他们。例如,你广放耳目,知道谁家被欺负了。你就半夜隔着门敲门,问问他们被谁欺负了,到底怎么被欺负了。然后你带着队伍帮他们去解决问题。这么做久了,你的名气自然就有了。人民也肯相信你,为你通风报信。有些人甚至会加入你的队伍。”

    看武星辰不说话,陈可继续说道:“第三……”

    “等等。”武星辰打断了陈克的话,“文青,这就是你的革命么?”

    “对,帮助群众,发动群众,团结群众。这就是我的革命措施。”

    “文青,这可不是一个小事。不说别的,你这么干起来。得得罪多少人?所谓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哪些人联起手来一起对付革命,那可绝对是大事。”

    陈克很坦率的答道:“我知道啊。上次我就给庞兄弟说过,他可以去按照自己的心思随意做,只要不是发动人民革命,他的下场注定是一败涂地,还会把自己的命白白的丢了。”

    武星辰不吭声了,原本他就担心陈克会放弃庞梓。如果庞梓得不到陈克的指点,贸然起来造反注定会失败。所以武星辰才想让陈克说出具体的革命步骤,在他想象中,只要能够得到这些具体的方法策略,即便陈克不搭理庞梓,武星辰自己也能帮得上忙。但是没想到,陈克居然会提出这等真正的人民革命。听了这些简单的讲述之后,武星辰就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革命会造成什么样的激烈对抗。这已经不是革命,而是要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文青。”

    “那武兄想让庞兄弟得到什么呢?”陈克微笑着反问。

    是啊,自己想让胖子得到什么呢?武星辰突然想起了陈克前面的话,“庞兄弟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报仇之类的。甚至说个不好听的,当年景大叔在世的时候,庞兄弟的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很多。而现在庞兄弟或许是想追回当年的那些开心日子也说不定。”

    不久前,武星辰认为这仅仅是陈克的诛心之论。可现在看来,陈克和以前一样,不过是讲述出了冷酷的现实而已。仔细看着陈克,武星辰看到的还是他熟悉的那种表情。每次陈克进行完这样的分析之后,即没有洋洋自得,也没有丝毫怜悯的神色。面对着无言以对的同志们,陈克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落寞的感觉。看了看旁边的陈天华,就见陈天华眉头微皱,应该是正在对陈克的话反复思量。而自己的神色,想来应该是一种无奈和焦急吧。

    武星辰是加入了人民党之后,才真正的接触革命的。在这几个月当中,武星辰认为自己学会了很多。可今天这么一番讲述实际操作后,武星辰才明白,和陈克相比,自己对革命不过是懂了点皮毛而已。这样的挫折感,还有失落感。以及对革命进行了深入思考之后,认识到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何种庞大的敌对势力。这些沉重的情感混杂在一起,让武星辰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陈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此时,却见陈克笑道:“武兄,这些敌人没什么可怕的。相信我,如果是真正的人民革命,我们一定可以把这些敌人粉碎掉。一定可以创造出强大的新中国。”

    这些话并没有鼓起武星辰的勇气。回想起陈克以前给他留下的印象,武星辰突然有了一种迷信的恐惧。陈克这个人仿佛就是降临在这个天下的革命星宿。如果不是这样的原因,一个人怎么能够如此深刻的理解革命?一个人又能如何强悍到面对这样庞大的敌人,而没有丝毫的畏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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