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弦的老家距离岳阳很近,却在湖北境内。一路之上时间并不算长。所以谢明弦在道路上始终没有时间想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老家去。即便谢明弦用尽说辞,讲以往的悲惨生活,讲光明未来。但是谢明弦的母亲依旧不为所动,老太太就一句话,“我跟了你爹,我就跟他到底。你不能让我没了来历,没了结果。”

    最后谢明弦苦劝之后,他母亲终于有些松动的迹象,但是老太太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谢明弦把他父亲全家都接到武汉来安置。

    谢明弦自然是不会同意,在那个家里面他可以接受的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人。小家伙很聪明,很上进,跟着谢明弦读书颇有进境。若不是满清没了科举,谢明弦相信自己的弟弟将来一定能考取功名。但是除此之外的谢家人,谢明弦宁肯从来不认识他们。

    老太太不善言辞,见谢明弦死活不肯与谢家和解,只留下一句“你爹对你我都挺好的!”然后就收拾东西跟着谢明弦的舅舅一起回老家了。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谢明弦那时候正被通知有可能升任湖南省委书记。工作忙的他根本无力顾及家事。怀着极大的疑惑,谢明弦只能送母亲上了回老家的客船。

    在岳阳下船,谢明弦带了警卫员刚进湖北地界,前来迎接的队伍就把谢明弦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一个连的骑兵。在这么一个时期如此兴师动众,谢明弦很怀疑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到底想干什么。曾经有出身凤台县的干部回乡的时候大摆排场。陈克得知后二话不说就把那人给一撸到底。虽然必须承认,那位胆子太大,竟然让一个营随行。那可是一个四四制的步兵营,让千把号人前呼后拥的的确是作死。

    只是一个骑兵连有一百号人,加上高头大马,也是一股绝对不可能无视的队伍。谢明弦不能不怀疑路辉天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居心。不过骑兵连的连长解释道:“谢书记,我们出动一百人也忙不了几天,就当是拉练了。咱们在湖北不找人接待,尽量不麻烦地方政府。万一您在湖北出点什么事情,你让我们湖北方面怎么交代呢?如果有什么不便,您得担待着。”

    谢明弦想想也就认了,如果路辉天到了湖南探亲,谢明弦也不敢对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的安全有丝毫马虎。而且路辉天既没有亲自来迎接,也没有让地方干部们迎接,这已经是很谨慎的处置了。

    湖北是老解放区,光看道路就比湖南好上不少。此时正直春耕时分,田里面到处是人插秧、播种,不时还能见到拖拉机缓缓驶过的身影。看着故乡的熟悉的风景中增加了很多解放区特有的变化,谢明弦也感到颇为欣慰。想到母亲重病在家,他加快了催马的速度。

    大队人马到了村口,谢明弦就感到一阵眩晕。这毕竟是自己的故乡,就算是在家的时候并不喜欢到处乱走,村里面是不是办了红白喜事谢明弦还是清楚的很。

    果然,一看到自家大门,谢明弦的心脏就跳动的更加厉害起来。已经不需要迹象,他家门口搭着灵棚,即便是春耕时间,依旧有人进进出出。村里面这些人看到疾驰而来的马队,都连忙让开道路。他们站在村里面的路边,认真的打量着这些军人,以及混在军人中的谢明弦。只有人一个人不是穿军服。

    翻身下马,谢明弦大步闯进了自家大门。从他上次踏出这个门开始计算,到现在为止,谢明弦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进过自家的门了。

    没有任何人敢去阻挡谢明弦,每个人都愣愣的看着谢明弦带着几名军人大步走到灵堂门口。这百余人的骑兵队伍动静可不小,灵堂中的人自然也听到外面的嘈杂。谢明弦看到灵堂门口站着几个人,正是谢明弦的父亲谢福正。谢明弦一愣,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整个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的道道皱纹仿佛木器上深深的刻痕。唯一还能与谢明弦记忆所重叠的,可能就是谢福正那笔挺的腰杆。

    谢福正披麻带孝,站在谢福正身边的则是谢明弦的弟弟谢明固。这个谢明弦记忆中瘦瘦的小孩子长高了,谢明弦离家的时候谢明固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现在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只是眉眼上还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

    不过此时谢明弦根本不想对父亲和弟弟说什么,他大踏步走进了正屋中,却见屋内陈放了一副棺材,棺材口没有合上,从缝中看进去,只见谢明弦的母亲静静的躺在里面,神色安详。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一股酸气从鼻腔中直冲脑门,谢明弦趴在棺材上已经开始放声大哭。

    当认识到自己永远见不到自己亲人的时候,谢明弦才深刻的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曾经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憧憬、计划。那都得是大家没有离世的时候才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如同谢明弦还想着今年夏天,不是太忙的话再把母亲从故乡接出来。坐坐船,感受一下长沙满城灯火的模样。包括路灯在内的工程,都是谢明弦今年计划内的城市建设的一部分。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主持这样巨大的工程,想来谢明弦的母亲也会感到高兴吧?

    但是这一切的想象都永远成了想象,看着母亲躺在那里的平静神色,谢明弦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母亲。

    外面好像有些动静,谢明弦却根本不想理会。他胸中的哀伤只能通过痛哭,然而眼中流出多少泪水,都不能让心中那种痛苦的感受有丝毫的放松。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谢明弦觉得两腿一软,双手几乎也扒不住棺材,整个人差点从棺材边上滑倒。幸好有人在两边扶住了谢明弦。“哥,你先坐会儿。”一个带着熟悉强调的声音说道。微微扭头,泪光模糊的眼睛中是谢明固的身影。

    “谢书记,你先坐,先坐。”另外一边则是谢明弦的警卫员有点哽咽的说道。

    几乎是被这两个人架着坐到离开棺材有几步距离的椅子上,谢明弦突然很想再扑上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不过他心中突然又极为害怕再次看到母亲的面容。看到自己母亲的面容就是再次提醒谢明弦,他已经真正失去自己的母亲了。

    又哭了一阵,谢明弦好不容易收住了悲声。他从弟弟手中接过毛巾,擦了脸。整个人靠在椅子中呼吸微弱的动弹不得。也就在此时,谢明弦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厅堂门里门外已经站满了人,年轻人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谢明弦。中年人则多是带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见到谢明弦稍稍看过来,他们的表情则变得有些谄媚起来。至于老年人,则是用一脸赞赏的样子。

    脑子里面浑浑噩噩的,谢明弦甚至不明白这些人聚集在门口到底是想做什么。他自己只想坐在母亲身边尽情的发泄自己的哀伤,有这么一群人在旁边,实在是过于碍眼了。

    见谢明弦注意到自己,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者有点一步一颤的走上前来,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说道:“明弦,还记得我不?”

    谢明弦微微摇头。

    “我是你大爷爷。”老者虽然说话有点漏风,但是声音却颇有力道,“你这孩子真的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住在村头的大爷爷。”

    谢明弦继续摇头,他作为一个妾生的儿子,在那时候的社会地位本来就不高,谢明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戏,周围人异样与嘲笑的目光。出门去的时候,经常听到各种讽刺的言语。谢明弦不是太爱说话,这却不等于他分不清别人的心情,故乡在谢明弦的记忆中根本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怀念的地方。

    村里面那些祭祖、大戏等活动,都是小孩子们喜欢的大热闹,谢明弦是从来没有资格位列其中的。这或许就是谢明弦厌恶几乎一切娱乐活动,自幼就把精力完全放在读书上的真正原因。

    所以什么村口也好、地头也好。谢明弦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他不想去知道那里到底住着什么人,住着什么人对谢明弦区别不大。反正那里住的肯定是看不起谢明弦的人。

    老者明显对谢明弦很失望,不管他怎么提醒,谢明弦脸上都没有丝毫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干脆叹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明弦哥,你还记得我么?”这次上来的是一个精装汉子。

    既然给谢明弦叫哥,想来这位也是比谢明弦要小些的。不过谢明弦根本没有继续和这些人瞎扯淡的愿望。他只想赶紧把这帮人劝走,只留下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母亲身边。

    但是说话的那人偏偏没有这个打算,他热情的继续说道:“明弦哥,咱们小时候还一起读过书呢。”

    一提起读书,谢明弦就对这位更没有好感了。如果村里人只是能用异样的眼光看谢明弦,而读书的同学们,则是唯一能对谢明弦直接说出嘲讽言语的地方。不用再辨认那人是谁,那肯定是曾经当面嘲讽过谢明弦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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