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藩转过身来,侧着身子,斜蔑着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直视严世藩的目光,他们这般对视着,他们的头顶上风云涌动,这是主宰大明朝两个时代的两个关键人物第一次正面对决。

    张居正今年三十一岁,十年之后,裕王朱载垕即位,他以裕王旧臣的身份登入内阁,成为内阁阁员,获得严世藩今日的地位,之后又过六年,在万历皇帝登基之后,张居正终于执掌大权,开启轰轰烈烈的大改革,改变了这个帝国。

    严世藩今年四十三岁,足足大了张居正一个年轮,十二年前,在张居正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以“恩荫”之名升任尚宝司少卿,开始辅佐他爹掌控天下,他是个天资绝代的人物,聪明人总是最懂得聪明人的,自从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张居正时,严世藩就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将是他未来最可怕的对手之一。

    张居正自是很清楚,严世藩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他要执掌权柄,必须击败严世藩,眼下他仍在裕王府中韬光养晦,累积资本,他知道他与严世藩的对决迟早要到来,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但他没有退缩,他已然掂量清楚眼下这件事情的轻重,他知道面对这个纷争,裕王府决不能退缩,哪怕是短兵相接,也要和严世藩拼个死活。

    张居正语气刚硬,说道:“严大人,把北镇抚司的人留下,你没权调动锦衣卫。”

    严世藩感受到张居正的怒火,他聪明地退了一步,说道:“我有没有权调动锦衣卫,你可以问问两位司礼监的祖宗,至于你呢,你一个王府侍读,有权管内阁和司礼监的事情吗?”

    张居正已将这盘棋盘算清楚,说道:“你身为内阁阁员,朝廷重臣,私自调动内庭直辖的兵力,这已涉嫌叛乱,我身为兵部主事,必须清查此事!”

    听到“叛乱”二字,陈洪、黄锦,包括司礼监三位随堂太监,还有在场的锦衣卫们,都闪出惊诧的神色。

    在大明朝,“叛乱”二字可是决不能随意说出的,这往往牵涉灭门的重罪。

    饶是严世藩,听到张居正这话,也禁不住眉头颤了颤,冷笑道:“张居正,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张居正面不改色,字字清晰地说道:“严世藩,你身为内阁阁员,朝廷重臣,私自调动内庭直辖的兵力,此举有叛乱之嫌,我身为兵部主事,勒令你即刻停止行动,否则我将立马抽调禁军平叛!”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陈洪和黄锦虽然镇定,但也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眼下这北镇抚司门前已经变成一座火药桶,张居正已经把这火药桶的引线点燃了大半,如果再烧下去,这火药桶一爆,后果可不堪设想,裕王、严嵩、靖妃娘娘、康妃娘娘,乃至嘉靖皇帝,都会被牵扯进来。

    严世藩已经压抑不住愤怒的喘息,说道:“你一个兵部主事,也胆敢‘平叛’老子?!”

    张居正背着手,他的手心已经渗出冷汗,他此时其实已经把裕王府的全部筹码都押了上去,毕竟裕王府势力薄弱,底气不足,他做出如此背水一战的架势,是希望能够让严世藩措手不及,将他逼退,如果严世藩果真和他决战,他和裕王府是吃不消的。

    张居正脸上丝毫没有显现慌乱,他定力十足地说道:“我身为兵部主事,有监察京师安危之职。”

    说着,张居正又转向一直躲在严世藩身边的沈一川,说道:“传裕王的话,锦衣卫都指挥使沈一川听令!着你安守本分,不得擅自妄为,如有异动,本王必禀报父皇,严惩不贷!”

    沈一川面沉如水,他心里掂量着局势,张居正这气势汹汹的样子着实把他镇住了,而且张居正以裕王爷的名义下令,让他完全有理由遵从。

    沈一川一抖飞鱼服,下拜,说道:“沈一川谨遵王爷意旨!”

    严世藩冷冷地看着张居正,他着实没有想到局面会发展到这般模样,裕王府的入局和张居正的强硬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张居正也看着严世藩,他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再多说,只会让自己露怯,他平稳着呼吸,平静地看着严世藩,让严世藩感到裕王府似乎底气十足。

    严世藩看着张居正,骤然又露出他那招牌一般的,阴冷又轻蔑的微笑。

    严世藩抬头看看屋檐上,那里有一个鸟窝,一只灰毛的小鸟正在鸟窝里面扑腾着。

    严世藩说道:“看那只灰毛鸟儿,占着自个儿的窝,扑腾得挺欢,看上去还挺厉害,不过自己扑腾得欢可以,但若是非要把自个儿装成一只鹰,那可就瞧着可笑了。”

    众人都沉默着。

    张居正没有看那只灰毛鸟儿,只是定定地看着严世藩。

    谁都知道,严世藩拿那只灰毛鸟儿暗指张居正和裕王,严世藩很清楚,裕王府眼下不过是一只小鸟,却非把自己装成鹰。

    刘赐自然也是明白严世藩的意思,他自然知道裕王府势力薄弱,否则康妃娘娘也不会在宫里面被欺负得这么惨,他不禁捏了一把汗。

    张居正何尝不是捏了一把汗,严世藩显然是看穿他们了,裕王府不过这一点筹码,已经全押上去了。

    严世藩露着那阴冷又轻蔑的笑看着张居正,看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们便装吧,装个痛快,装出个大尾巴聊以自慰。”

    说罢,严世藩转头走向他的轿子。

    众人依然噤若寒蝉,陈洪和黄锦看着严世藩登上轿子,看着轿帘盖下,轿夫抬起轿子,走了。

    陈洪和黄锦看着严世藩的轿子远去,忍不住舒出一口气,他们低敛着眉眼,没有说话,但心里面都暗自庆幸。

    张居正仍定定地站着,直到严世藩的轿子远去了,他才抬起头看着那鸟窝,看着那灰毛小鸟。

    此时他的心中百味杂陈,严世藩的话戳破了他的心思,严世藩很清楚,他张居正不过在装大尾巴狼,裕王府其实没有底气和严党抗衡。

    严世藩的那种赤裸裸的蔑视狠狠地扎痛了张居正尚且年轻气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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