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在七月初进京,薛姨妈就携着一儿一女来贾家走亲。

    薛家姑娘宝钗端庄秀慧,乖顺地跟在薛姨妈身边,知礼谨然地向一众长辈问安。薛姨妈与王夫人姊妹多年未见,自是过去叙旧,史太君留了宝钗在身边说话。

    听说薛家表姐前来,姑娘们也过来相见。

    探春与黛玉暗相说起,薛家表姐当真是春荣秋茂,只嫣玉在见到宝钗之刻惊然愣住。

    她从未想到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竟是投作了女胎,便是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薛家表姐。

    当真是——

    嫣玉忧心地望向黛玉;神瑛侍者正是妹妹命中一劫,却在这里相遇了,她只担忧她的谋划要在此毁于一旦。

    就听见琏二嫂子已是笑意盈盈地拉着她们姊妹向薛表姐说起:“这是林姑妈家的嫣妹妹和玉妹妹。”

    宝钗轻笑着唤:“嫣妹妹,玉妹妹。”

    嫣玉一时觉得心如炭灼,便是连靠近到宝钗都似置身火炉,只得强打精神相应。

    却是黛玉笑意盎然地唤了一声宝姐姐。

    院里摆了宴为薛家接风洗尘,显然史太君也是有意要留宝钗在府上住下。

    只是嫣玉精神恍惚,余光稍望见宝钗便觉满心不安,置身热闹中也飘然世外。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黛玉看见嫣玉无精打采的模样,低声问。

    “没有。”嫣玉回答得极快,就捻着丝帕假拭着眼睑,心中已飞快闪过一丝念头,“置身今日见到薛家姐姐,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

    黛玉却不觉有异:“可我见宝姐姐温和巧善,应是很好相处的人。”

    嫣玉越发感慨警幻仙姑的手段。先是宝玉又来宝钗,宝玉也便算了,而自家妹子却被警幻仙姑蒙骗得以为神瑛侍者是好姐姐;她还不好多说什么,警幻仙姑可真是好本事!

    只是神瑛侍者既为女子,这精魄还泪之说又从何道起?嫣玉也是思索不明。

    这般变故让嫣玉提起心来,必要严防任何意外之故。

    宴后,薛家上下被安排住到梨香院;听闻此事倒令嫣玉暗松了一口气。

    史太君素来喜欢将女孩子安置在院里陪在身边,幸而却未将宝钗也一同安排住在院里,不至于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刚回到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往来的声响,倚烟在绣帘外禀道:“姑娘,薛姨妈身边的罗妈妈过来了。”

    她们姊妹都奇怪薛姨妈身边的人如何会此时造访,让倚烟备茶请罗妈妈进来。

    就看见罗妈妈带着丫鬟进来含笑说:“问表姑娘安!这是我们太太带来的一些玩意,给姑娘们聊作解闷的。”就让丫鬟将带来的两个珐琅云纹盒放在案上;珐琅云纹盒精巧华贵,可见薛家果真是千金万银的盛富之家。

    “多谢姨妈了。还望妈妈转告姨妈,待明日我们姊妹再向姨妈致谢。”嫣玉和气说,又吩咐逾白给罗妈妈赏了银钱,罗妈妈才喜笑颜开地告退。

    看见罗妈妈出门是向左廊过去,想来是去了湘云的屋子。

    薛姨妈送给她们姊妹的是两只金莲嵌珠钿,是江南女子喜欢的样式。

    “薛姨妈倒是用心了!”嫣玉也不由感叹。

    “姐?”黛玉听见嫣玉这话还有些奇怪。

    嫣玉拿起一只金钿对着黛玉比划着,才被黛玉拨开了:“姐,别闹!”

    嫣玉这才放下金钿,含笑撩拨了一下黛玉垂下的一缕长发:“这金钿也不适合你。只是可惜辜负了薛姨妈这片心意。”

    看见那熠熠生辉的钗钿,黛玉向来听信嫣玉的话,自是信服地点头:“就听姐姐的。”

    次日她们姊妹过去梨香院拜谢薛姨妈,刚进院看见宝玉身边的袭人候在廊下,想来宝玉也在薛姨妈这里。

    罗妈妈看见她们忙迎上来:“两位表姑娘来了!宝二爷和史大姑娘也在呢。”

    果然看见湘云同宝钗坐在一块,嫣玉黛玉一同向薛姨妈道过谢,薛姨妈慈和笑着:“难为你们还过来一趟!”又吩咐同喜给她们添了碗筷。

    宝玉看见黛玉走过正露出笑意,却是嫣玉在临近他的竹椅坐下,宝玉的笑容顿时僵了。

    黛玉正同宝钗说着话,湘云也笑说着什么,唯独嫣玉万分纠结如坐针毡。

    她不能管着妹妹不许她和宝钗往来,更无法跟妹妹明说缘故;尽管薛家姐姐看着温良善和,但嫣玉一想起她是黛玉命中劫难神瑛侍者,她就做不到让妹妹同她接触。

    薛姨妈看他们几个孩子聊开了,含笑向离她最近的嫣玉问起:“林大姑娘,听说你们从前是在扬州的?那可是人杰地灵之处。”

    “姨妈唤我嫣儿便是。”嫣玉盈盈笑起,语气温软,“从前父亲外调扬州,我们姐弟都是在扬州出生的,还是去年才回到京城。”

    “从前我曾跟我家老爷去过扬州,一派光景繁盛。”薛姨妈似有怀故之意,轻笑道。

    想着薛姨妈与她早逝亡夫感情好,嫣玉唏嘘,也同薛姨妈说起:“不知姨妈可喝过扬州的青叶酒?青叶甘醇,是扬州第一酒。”客行之人路经扬州,必带一瓶青叶酒归乡;薛姨妈的亡夫是皇商,往来南北。

    薛姨妈叹息:“却是多年未见了。”

    嫣玉便道:“从前凑巧在古籍上见过青叶酒的方子,不若我便借花献佛给薛姨妈,毕竟在我手中亦是无其之用暴殄天物了。”

    “我哪能拿你的东西!不过是心觉怀旧罢了。”薛姨妈婉言相说。

    宝玉跟几个姑娘接不上话,也与薛姨妈说着:“没想到姨妈和大表妹也能说起话。”

    薛姨妈染上笑意:“早听说林姑爷和姑太太识古通今,两位小姐也是博学多识,如今相见便知果真是不同凡响的。”

    宝钗和黛玉、湘云正在说着话,骤然闻说母亲的话才回头笑说:“林二妹妹谈吐不俗,我见着也真真是喜欢。”

    “宝姐姐这般称赞,可真让我愧不敢当。”黛玉含笑低头轻声道,“宝姐姐也是仙姿不俗玉颜冰清。”

    湘云见她们突然互相吹捧起来,就轻快地笑起:“宝姐姐,玉姐姐,你们还这般自谦着,可真让我自惭形愧了。”

    黛玉狡黠一笑:“想来是我们未顾到云妹妹。”

    “玉姐姐莫要再扯到我身上!明明是你与宝姐姐的事。”湘云气得转过身只喝着冷酒。

    嫣玉看着她们,心中五味交错万分复杂。

    薛姨妈见湘云喝了冷酒,就唤同喜过去给湘云暖酒:“冷酒伤身,要温了酒再喝。”

    “从前在家都是这般喝的,如今听姨妈说了只觉豁然。”湘云听着薛姨妈的话才恍然认真说。

    薛姨妈望向湘云的目光越发和蔼,一副慈母之态。

    这边刚吃过了宴,就听见外面罗妈妈禀报说大爷过来了,薛姨妈便吩咐宝钗道:“你同几个妹妹去后院玩。”薛蟠是外男,自是不能与林家姊妹还有湘云相见的。

    她们一同出到后院,宝玉也跟着她们出来。

    嫣玉严防死守地和黛玉走在一起,故而是湘云稍落后半步同宝玉说着话:“二哥哥,我听三姐姐说前段时日你受伤了,如今可好了?”湘云向来是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宝玉突然露出很尴尬的神色,只支吾着说:“也没什么了。”

    湘云便道:“二哥哥也该听叔父的话,莫让老祖宗担心了。”

    然而宝玉却突然不满地拉下脸,语气显然不悦:“你才小小年纪,如何就这般想了。”

    “我——”湘云只觉得很委屈,毕竟她也并没有说错什么,却就被他怨怼了,方才心下的欢喜也便荡然无存。

    “云妹妹怎么了?”宝钗听到身后声响,回头就看见湘云低头的模样,连忙取出绢帕给她拭泪,不由有些埋怨地向宝玉道,“宝兄弟这又是怎么了?云妹妹年岁小,你如何不能稍让着她些!”

    嫣玉和黛玉也过来问着湘云,却是不知发生何事。

    宝玉向是见不得女孩子落泪,见如今这般便有了悔意,连忙说:“好妹妹,都是我不好,你可莫要哭了!”

    湘云瘪瘪嘴想要再说什么的,却是无言。

    今年的乞巧一如往年旧例,本也无甚新意,只因薛家到来才热闹了几分。

    院里挂上了灯笼,映得夜里一片橙黄。

    林如海陪着贾敏来荣国府,就在前院同贾政说话,也是为了兰哥儿进学的事。贾政略一思索就答应了,至于史太君和王夫人尚未知晓,贾政就让林如海不必担心,兰哥儿平素都是长在李纨身边,论来也只有她不舍得独子远行。

    “李氏向来是明事理的人。”贾政提起儿媳妇,也只这般说。

    琰儿和兰哥儿还在一起玩的,贾敏拉着李纨说话,如今想来也便有了几分唏嘘之感。

    李纨望着幼子,神色也愈发黯然:“姑母的意思我明白的。兰哥儿日后若能有出息,必不会忘记姑父姑母的恩情。”

    贾敏疼惜地抚着李纨:“我们不过是做了这牵线的中间人罢了,都是亲家老爷疼惜外孙。”但这话也只能同李纨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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