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唐跃拖着小车行走在电池农场里。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唐跃是没看到自己有哪门子后福——当然老猫说九九六捣大粪也是你的福分。

    唐跃说那自己是不是要感谢那颗彗星给了自己捣大粪的机会?

    老猫竖起大拇指。

    唐跃把太阳能电池板平铺在荒滩上,仔细拂去电池上的沙土,仰头望了一眼天空,火星上基本没有天气的概念,因为没有复杂的大气水循环,一年六百八十七天,绝大多数时候白亮的晴天,偶尔会有风沙,极细微的尘土被流动的空气卷进大气层中,让全天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些像是淡棕色的雾霾。

    当初发射鹰号飞船时唐跃老猫所碰到的尘暴是少见的,火星上的风暴与季节有关——由于火星距离太阳的距离比地球更远,轨道的偏心率更大,所以火星上的四季变化其实比地球上更明显,随着季节的轮换,火星两极的冰盖面积会发生显著变化。

    当然,这个变化唐跃是看不出来的。

    无论是夏季还是冬季,昆仑站的室外气候对唐跃来说都是一个德行……百分之一标压的大气,夜间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气温,永远的干旱与风沙,明光铠出问题就是死路一条。

    老猫说他们上次碰到的风暴只是个小规模气旋,是大气的正常活动,真正可怕且要命的是全球性超级风暴,这种风暴差不多每隔三个火星年才会出现一次,换算过来就是六至八年的时间,昆仑站一旦遭遇这种超级风暴,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连机遇号这种传奇老前辈都栽在了全球风暴手上。

    唐跃和老猫只能祈祷下一次风暴尽量来得晚一些。

    唐跃拍拍身上的沙土,拖着小车返回车库,今天的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摄氏度,无风无沙,空气质量很好,百分之九十五的纯净二氧化碳,以及百分之三的氮气,吸上一口令人心肌梗塞。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地球公历2053年7月1日,在火星上是冬春之交的时节,这个时候最常见的就是干燥无风的晴天。

    昆仑站的位置在北半球,北半球的春季和夏季比秋冬两季要长四十多天,伊希地平原即将进入的这个春季长达六个月时间,唐跃只希望在接下来这个绵长寂静的春天里,没有鸟语没有花香,但能一切平安。

    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

    “唐跃,你的速度变慢了。”老猫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之前你搞定日常工作只需要两个小时,现在需要两个半小时,是老了走不动了么?”

    “我什么时候慢了?我一直很快的好么?”唐跃把小拖车推进车库,转身出来,用旧刷子清理切洛梅号,“你看的是哪个时间?标准地球时?还是协调火星时?”

    “当然是标准地球时。”老猫回答,“一秒钟定义为铯原子基态两个超细能级之间跃迁所对应辐射的9192631770个周期所持续的时间长度,最严格最标准的地球时。”

    昆仑站内存在两套计时系统。

    除了标准地球时,还有一套协调火星时。

    协调火星时把火星上的一天重新划分为二十四个小时,所以协调火星时中的一秒比正常的一秒要长2.7%。

    这个计时方法一般情况下仅供宇航员们日常生活使用。

    “我才二十七岁,严格地来说,还算是青年好么?都还没到共青团的自动退团年龄呢。”唐跃仔细地维护切洛梅号探测器,把尘土颗粒从它的外壳缝隙中清扫出来。

    “但说不定你的总寿命也才三十岁。”老猫说,“二十七岁难道不是已经半截入土了么?”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唐跃翻白眼。

    “我说你能活到三十岁,这还不是好话?”

    唐跃一愣,仔细想了想,老猫说的好像没毛病。

    “行吧,你说的没错,我是老了。”唐跃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手中的刷子一扔,“我服老,从今往后,这些日常例行工作就交给你吧老猫,我这个年迈的老家伙就躺在床上等死好了……”

    “说什么呢少年!”老猫大喝一声打断他,“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还没到共青团的退团年龄呢,你还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呢!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的第六十五亿顺位继承人,你应该打起精神来!”

    “两百年前,资本家们剥削底层劳动者时是不是也就你现在这副嘴脸?”

    “不。”

    “不?”

    “资本家在剥削劳动者时无论何时都是这副嘴脸。”老猫说,“你记录了这么多历史,应该清楚这一点:他们会在纸上画出大饼,用这个来激励劳动者们,但当人们把这张饼做出来时,资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大饼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劳动者们得到的只有做饼时沾在手上的油。”

    “你这只剥削猫。”

    “这个时候就不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再说我何曾剥削过你?我和你从来都不是雇佣关系,因为你干活我从来没付过工资。”

    “你已经从地主老爷升级成奴隶主了是么?猫老爷,我觉得瓜皮小帽长袍马褂北京老布鞋很适合你。”

    老猫想了想那个形象。

    “是北京胡同大宅子里的老员外?”

    “不,是孔乙己。”唐跃拍了拍身边的切洛梅号,直起身子,捡起刷子,“剥削的剥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唐跃扭头向远处望了一眼,那里曾经是他挖给自己的坟墓,唐跃本来准备躺在那个坑中迎接死亡,但最终彗星没有撞上火星,挖好的墓穴没有派上用场。

    但唐跃没有把这个坑填掉。

    他很清楚,彗星虽然远离,但死亡从未远离。

    那个隐形的幽灵就飘荡在唐跃眼前这片荒原上,仿佛等待猎物死亡腐烂的秃鹫,它们在空中盘旋,唐跃能看到它们的影子。

    “老猫。”

    “嗯?”

    “猎户座二号的着陆什么时候开始?”

    “等我和麦冬小姐做完最后的准备。”老猫回答,“预计二十个小时之后。”

    唐跃打开气闸室的舱门,弯腰钻进去,厚重的气密门在他身后“咔嚓”一声合上,把所有的荒芜隔绝在外。

    在昆仑站外的这片荒原上,一个寂静的春季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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