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忍不住心中激荡,起身行来,冲邓神秀拱手一礼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邓神秀拱手道,“在下邓造化。”

    他倒不是胡诌,他如今十九岁,还未举加冠礼。

    上一世,他加冠后,取得表字正是“造化”,语出《沧海经》之“造化钟神秀”。

    张兄道,“阁下也是汉阳人,如此说来,定然识得邓神秀喽。”

    邓神秀道,“自是识得,但并不相熟。”

    张兄心中冷笑,“就你这样的,还妄想和邓神秀相熟。”口上却道,“不知阁下以为邓神秀如何?”

    秦清心中好笑,侧耳倾听,想知道邓神秀如何评价自己。

    却听邓神秀道,“没什么好评论的,邓神秀和大家一样,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虽做出些不错的诗文,也只是侥幸而已。”

    “文人相轻,早知道你会这样说,虽然我也觉得邓神秀和我也差不多,但我绝不会说出来。”

    张兄满目风云,高声吟道,“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吟诵的正是邓神秀的成名之作。

    诵罢,他勾起下巴斜睨邓神秀道,“能做出如此文章的,在阁下眼中,也只是侥幸?足下阁下之气量。秦清小姐,似这样的人,你又何必搭理。”

    秦清道,“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邓神秀有什么了不起的,张兄未免太抬举他了吧。”

    张兄瞠目结舌,雀斑少女却乐意了,“秦姐姐,你这话我可不信,我可知道,在一卷冰雪文上集录邓神秀诗文,最多的就是你噢。”

    邓神秀直了眼睛,秦清玉面飞霞,“那是我们主编的意思,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张兄心生苦涩,一腔怨气全奔着邓神秀来了,“你这小子敢对邓神秀出言不逊,到了地头,可敢与我参加文会,让你知晓邓神秀的名气。”

    邓神秀抱拳,“这就不必了吧,兄台美意,我心领了。”

    “美意?心领?”张兄瞪眼道,“好小子,还敢暗口损人。”

    忽地,阵阵马嘶声传来,紧接着,车夫粗犷的声音传来,“都坐稳了,要降落了。”

    话音方落,众人皆抓稳扶手,几个呼吸间,轰的一声闷响,车厢降落在地上,荡起轻微尘土。

    车厢门打开,乘客次第下车,邓神秀才下车来,便瞧见一身官袍的谭明疾步迎来。

    “好你个邓神秀,总算是来了。来了就好哇,我心里这块石头可落了地了。”

    谭明擂了邓神秀一拳,又发现秦清,才要见礼,却听一声道,“这位大人,您刚才叫他什么。”

    说话的是雀斑少女。

    “邓神秀,汉阳邓神秀,也算小有名气吧。”谭明微微一笑,似乎与有荣焉。

    雀斑少女瞪圆眼睛,忽地捂住嘴巴,同车众人皆忍俊不禁,有的已笑出声来。

    一边的张兄满面胀红,邓神秀冲他抬抬手,“张兄美意,神秀心领了。”

    张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扒开众人,一头扎了出去。

    有谭明的接引,后面的入住程序就简单多了。

    为了此次的鹿鸣会,岳麓书院在汤孙湖边临时搭建了数百竹舍,环水而建,仲春时节,雅趣非常。

    当然,有那习惯了起居八座的大人物,就安排在了附近的富春庄园内。

    办好入住手续后,邓神秀出了竹舍,径直往三十里外的泰安城赶去。

    到得城中,稍稍打听,就问到了永丰商行的下落。

    半柱香后,他来到永丰商行的门前,古色古香的门脸,富丽堂皇的大厅,昭示了永丰商行的不俗实力。

    入得大厅,立时就有接引迎上来,邓神秀道出所求。很快,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出来,将邓神秀引到了密室。

    邓神秀道出密匙后,中年掌柜道声“稍后”,不多时捧出一个大红色的木匣来,交给邓神秀,随即离开了密室,留邓神秀独自验货。

    邓神秀打开木匣,内中放着一份烫金告身和一枚无比精致的金蝉。他把玩片刻金蝉,取出告身,仔细一看,上面落款的时间,竟就是他和秋之神光沟通的当夜。

    而告身上落着的正是东宫太子的金印。当下,他收好告身、金蝉,出了永丰商行。

    他没急着返回汤孙湖畔的竹舍,鹿鸣会要在两天后召开,他提前一天返回就好。

    今次,他的策略是装熊,先猥琐一波,将自己的名声往下压压。

    至于如何阻止东宫太子或燕王府的人夺走儒心碑,他打算交给天意,只有自己这只蝴蝶不扇动翅膀,儒心碑应该还要在淮西待上十几年。

    他要做的就是熬过鹿鸣会,静等着领受功劳。

    他在泰安城中找个客栈,饱餐一顿后,躺回客房,取出至善令给秋之神光去了私信,“鸽子已取货,如何行事,神光兄可有示下。”

    没多久,秋之神光回信,“见机行事。让鸽子放开手脚,我已给他备好坚实后盾。”

    邓神秀就知道这么重要的事,至善宫总堂就不可能押宝在他一人身上,他此刻给秋之神光私信,就是为了探探深浅。

    既然秋之神光如此表态,他就有底了。

    在泰安城住了两日,第三日傍晚,他返回汤孙湖畔的雅舍。

    此时,参会的各路人马基本全到了,整个汤孙湖畔歌声、咏声、笛声、箫声、揖让声、轻啸声,声声入耳。

    邓神秀本打算避入房间睡觉,近来不知怎的,有了至善令后,他尤为恋床。

    然而今晚的夜色分外撩人,难得文坛如此盛事,他虽是个假文人,但近来在大欲珠里看得书多了,也沾染了不少书香气,便趁着夜色在湖畔缓行起来。

    相比他的风轻云淡,玩赏月夜,秦清的心情就差多了。

    她来此的目的,正是为了收集素材,奈何从东都跟来不少讨厌的面孔,时时缠绕在身边,让她不胜其扰。

    今晚,她好容易摆脱那几只嗡嗡叫的苍蝇,在湖边闲逛,用一双晶莹剔透的耳朵,捕捉绝妙词章和各处的热闹,难得心情才好,又被人拦住了。

    “明夜之下,小姐风姿绰约,必有满腹书香。今夜,我们三五友人闲坐,谈诗论文,兴致正高,小姐不如加入进来。”

    拦住她的是个青年书生,风仪不俗。

    书生话罢,她才要拒绝,便听聚会之地有声音传出,“李兄,我劝你还是回来吧,这位秦清小姐你是请不动的。”

    才听见那边的声音,秦清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认出说话之人,正是宝荣巷的老相识施雪吟。

    此女为人四海,附庸风雅,妒性极强。

    “原来是秦小姐,失敬了。”李兄拱手一礼,“既然有熟人,秦小姐不如过去和大家见个面,打个招呼,梅弈棋梅兄也在。”

    秦清不知怎么拒绝了,梅弈棋号称江左梅郎,名声极响,交游广阔,得罪此人,或多或少会给她的编辑部大业造成不小影响。

    权衡利弊后,秦清应下邀请,往那边凉亭行去。

    到得近前,便见厅中环坐了七八人,施雪吟正在其中,看向她的眼神含着讥诮。

    双方见礼后,秦清落座,众书生眼中都忍不住露出一股激赏之色。

    居中而坐的梅弈棋表面上平静,心中却荡起了涟漪,暗道,“如此姿容风仪,怎地从不曾耳闻,险些错过。”

    梅弈棋正暗生感叹,却听他邻座的绿湖丝裙女郎笑道,“适才咱们以春为题,一人一咏,现在该梅郎了吧。”

    梅弈棋起身咏道,“汉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江头橘树君自种,那不长系木兰船。”话音方落,满座皆是叫好声。

    秦清也暗暗点头,暗道这江左梅郎果然名不虚传。

    李兄朗声道,“秦小姐既然和李小姐相熟,必定是东都名人,当此风雅之时,岂无佳句?”

    秦清道,“我与诗文一路,本就荒疏,读的多,做的少,向无捷才,不敢献丑。”

    李兄等人皆劝,秦清只推说不擅此道,正争执间,听一声道,“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吟诵的正是施雪吟。

    众人皆道“好句”,施雪吟摆手轻笑,“我哪有这个本事,这是我们秦清小姐所作,似这样的名作,人家可有不少呢。”

    刷地一下,秦清脸色沉了下来。灯火幽暗,旁人并未察觉,只催施雪吟继续吟诵。

    施雪吟盯着秦清道,“秦小姐,你可要我接着吟诵?”

    秦清冷声道,“你吟诵与否,与我何干?”

    这下任谁再是迟钝,也听出了秦清话里的火气,场中气氛顿时冰封。

    施雪吟朗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前些时间,东都威远侯二公子府上举办过一场诗会。诗会上,有一本小册子流传出来,上面刊录的都是秦清小姐的大作。

    我适才吟诵的那首也录在小册子上。按理说,如此诗才,我等都该惊叹。岂料,诗会上有真正的才子指出册子中有两首,乃是他人之作。

    啧啧,后来才知道原来册子上所谓的大作,都是花高价钱购入的。可笑我们的宝荣巷才女秦清小姐,竟想用这样的方式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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