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暮色,晚霞如血。

    少年与同伴玩闹过后,大汗淋漓,从山脚下跑回家中,他在途中眯眼看了天边斜阳一眼,只觉颇为耀眼,然后眼前都是艳红色,耀得眼花缭乱。

    他看着前方炊烟袅袅,心中思忖家中不知又烧了什么好菜。

    尽管家住茅庐,但他家里的菜式,从来是最好的。

    如若不是父亲的意思,他就算要住进宫殿之内,也不成问题。

    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神仙。

    “嗯?”

    少年忽觉有异,偏头看去,只见山中悠悠行出一头妖虎。

    妖虎颇为凶悍,名震一方,但曾被他父亲打跑过,也正是因此,使得他父亲方谷在此地位崇高。

    少年咽了咽口水,颇为心惊。

    这是一头大妖。

    它色彩斑斓,双眸冰冷,妖气虽然收敛,却依然有霸绝山林的气势,对于这个还在锻造根骨,初成练气的少年而言,不亚于山岳压迫。

    他心有畏惧,略有惊慌,想要呼救,却被气势压迫,开不了口。

    妖虎步步往前,硕大的躯体,使它头颅极高,俯视下来,冷漠无情。

    然后在少年眼中,就见那妖虎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急促喘息,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回过神来。

    人还在。

    “我没死……”

    他怔了一怔。

    妖虎张开血盆大口,定定站在那里,未有半点动静。

    林间徐徐走出一个年轻道人,神色淡然,背负长剑,腰挂玉牌,但见他顺手把手一挥,就有一片金色云风扫过。

    金色云风扫过那妖虎庞大的身躯,顿时消散,半点不留,凭空消逝。

    少年呆了半晌,那是连他父亲都费了不少功夫才打退的妖虎,竟被此人轻描淡写抹去,岂不是说,这个道人比之于他父亲,更为厉害?

    这年轻道人只是朝他笑了一笑,然后便往前方而去。

    少年想起母亲的教导,正要询问恩人的姓名,却忽然发现,那年轻道人是朝着自己家中而去。

    ……

    “方谷!”

    年轻道人来到草庐之前,淡淡道:“讨债的来了。”

    嘭!

    草庐陡然炸开,碎片四射,化作尘埃,而原地站着两人,一男一女,正是夫妇二人。

    男的颇为熟悉,正是当年的地仙方谷,从下界尘世飞升而来,在两界山与天蛇斗法,被玄庭宗乾元大舰所阻,怒而杀人。最终他受玄庭宗追杀,不得已逃入此地,位处南州,远离玄庭宗,隐姓埋名,潜修避世。

    方谷面色凝重,说道:“夫人,你且退下……”

    那女子微微点头,柔声道:“你小心些。”

    她眉宇间亦有少许担忧,但自知不能影响夫君,若自身留下,只恐遭受波及。

    年轻道人并未阻拦,只是静静看着方谷。

    “云州玄庭宗?”

    方谷说道:“真是穷追不舍啊。”

    那年轻道人淡淡说道:“贫道言分道人,非是玄庭宗之人。”

    方谷略感惊异,然后皱眉道:“我似乎不认得你。”

    “死在你手上的人太多,就如碾死蝼蚁那般,你不记得,倒也正常。”年轻道人说道:“多年前,玄庭宗那场事,贫道便坐在踏月舟之上,受了你一记仙法。”

    方谷怔了一怔,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这位年轻道人,道行之高,可谓高深莫测,还须乘坐玄庭宗的踏月舟?

    秦先羽说道:“贫道侥幸未死,但这也算是杀身之仇,故而来讨个公道。”

    方谷有些惊骇,目光沉凝,他自知不是对手,咬了咬牙,说道:“道长毕竟留存了性命,这仇怨未必不能化解,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只盼道长饶我一命。”

    他从下界飞升而来,乃是尘世之中的佼佼者,冠绝一代。来到上界,虽然有些泯然于众人,但也是少有的人物。他素来桀骜不驯,否则当初也不会一怒之下,打灭数十艘踏月舟,得罪了玄庭宗,躲避至此。

    但他如今低声下气,只求苟存性命。

    秦先羽明白,这并不是方谷已经不如以往,只是他娶妻生子,愈发珍惜性命了。对于这点,秦先羽深有体会,他也不禁心想,倘如当初真的死在仙法之下,柳若音只怕会静静等候着他这无法归来的心上人,直至寿元耗尽,点滴痕迹消散于天地之间。

    “若只是贫道一人之事,饶你一命未尝不可。”

    秦先羽淡淡道:“只是你的罪孽,不单单是我这一桩。且不论你平常杀戮多少,只是当初踏月舟之上,便有数百人之众,他们也有妻儿父母,也有长辈同门,也有好友至交,也有善者,也有恶者,俱都在你仙法之下,死绝了……”

    “比如你根本不认得的梁元凯。”

    “他也有妻儿,自他死后,妻儿困苦艰辛。他那儿子为了杀你,也在日夜努力,只可惜他根骨太差,不能修行,只能习武。”

    “梁元凯原本应该是能保住性命的,但他为了拉住我,弃了一个武道大宗师,伤了自己半边身子,伤重而死。”

    秦先羽说道:“尽管他救我,只是要我救梁家,但不可否认,他是因救我而死。我若饶你,则对不住梁元凯,也对不住他那因此而困苦度日的妻儿。”

    方谷深吸口气,咬牙道:“如此,倒也应该。”

    “世上的善恶,其实不好论断。”秦先羽说道:“你杀了梁元凯,他的儿子认为你是大恶,乃是大仇,因而一心要杀你。而我杀了你,你的后人也认为我是大恶,有此大仇,势必想要杀我。”

    秦先羽目光扫过那女子与那少年,再看向方谷,说道:“善恶不好论,但我可以断定的是,当初你一怒之下,打杀数百修道人,势必是作了恶,所以,贫道要除恶。”

    方谷默然片刻,思索之后,忽然躬身道:“饶我孩儿一命。”

    秦先羽说道:“这是你的罪孽,不是他的罪孽,我从不滥杀无辜。至于未来,他若能赶得上我,为父报仇,也算他的本事。他若赶不上我,而来刺杀失败,我却也不会心慈手软。”

    方谷道了声多谢,然后偏头看向远方的夫人,微微点头。

    那端庄女子泪流满面。

    少年从远处奔跑回来,就见自己的父亲,在一片金色云风之中,消成了虚无。

    “爹……”

    他大吼一声,眼前一黑,往后倒了下去。

    那女子瘫倒在地,流着泪道:“这是你作下的孽……终究是要偿还的……”

    夕阳落下山去,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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