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八章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胖汉忙摇着手。“他们是冤枉我的,我一向推销好货,并不贩卖劣货。你想,他们凭空陷害好人,岂不可恶?因此,我不能不想个对付方法。”

    “你打算怎样对付?”聂小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我推测这一班人一定有组织,有什么秘密的秘密窝点。如果把这个秘密窝点查明了,这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聂大人,你能够查明这班人吗?要是你能担任的话,我一定不惜重谢!”

    “唉,好一个‘不惜重谢’!你准备谢多少?”

    “尽你说好了。”他带着慷慨的语调,又挺起肚子,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厚厚的皮夹。

    这个人真可鄙极了,竟想用金钱来引诱聂小蛮。在某些人的意识中,金钱是万能的,但一遇到高洁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它就会失掉万能的效力,而变成“此路不通”。

    孟大富这句话可能使聂小蛮发火,但是他只用手缓缓儿将茶碗从嘴唇上拿下来,唇角上似笑非笑地撇了撇。

    小蛮反问道:“孟大富,昌丰海味号是不是你开的?”

    “是。”

    “是你一个人独资开的,还是合伙?”

    “嗯,我一个人开的。怎么样?”

    “一共有多少资本?”

    “喔,你—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此外,你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包括你老婆的首饰在内,一股脑儿值多少?”

    “这个——这个——什么意思?”

    “我怕我说出来的赏格数目,你破了产还嫌不够。”他拿起了一张邸报,让他的身子靠着椅背。

    孟大富瞪了一眼,却又强笑着说:“唉!聂大人,你说笑话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求教你的啊。”

    聂小蛮默默地看报。

    “聂大人,你知道,把这件事交给应天府班头们去办,我有些不信任,而且张扬开去反而不美。现在,我请求你给我想个办法。这里有五百两的银票——”

    “五百两?那就好办了。”聂小蛮一边翻着邸报,一边插口。

    孟大富有希望似地问道:“那很好。怎么办?”

    “我想你钻到什么钱庄的保管库里去躲着,才是一个安全的上策。”

    “什么话!你竟敢讥笑我!”

    来客的希望立刻变成了羞汉,聂小蛮又自顾自地说:“还有,五百两也足够买一口坚固的榔仿棺材。你不妨先准备好一口,倒也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办法。”说完了,他又把穿着鞜鞋的两足搁在藤椅边上,专心一致地读起报来。

    “哼!你咒我!”

    来客猛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把皮夹重新放在袋中,回头看看书屋门口外面的保镖,像要叫他进来示一下威、甚至来一个打局。但是他踌躇了一下,分明又不敢让事态闹大,终于没发出命令。他又转过头来,握着拳头,睁着小眼,气息咻咻地要想大骂一场,但似乎又给聂小蛮的冷静态度镇慑住了,只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聂大人是不能帮忙的,你还是另请高明。”景墨便代替聂小蛮逐客。

    那人又把白巾抹着他的额汗,恶狠狠地向聂小蛮点点头,仿佛暗示一种:“好,过一天给你算账!”的恫吓,随即气忿地走出去。景墨听得他的看家护院也跟着出门。直到马车开驶之后,聂小蛮才放下邸报,坐直了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现在看见了。我真是给这班人弄昏了!前天来了两个大财主和三次;昨天清晨寅时三刻刚过和夜间将进子时的时候,又有同样的主顾。我的门槛真要给那班无赖的家伙踏穿哩!刚才我正在计算这种人的消息,还会有多少人来缠扰不清。”

    景墨道:“原来你是这样子忙。那真是讨厌。我起先还误会——”

    聂小蛮忽摇摇手。“唉,慢!听着,又有马车来哩!我怕透了,不敢再存什么希望,一定又是这一类家伙。景墨,你给我出去回绝了,我的神经委实再受不住。”

    马车声果然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前。孟大富受了奚落,景墨想不会回来报复罢?他既带着保镰,一定是有武器的,倒不能不小心准备。景墨心中的怀疑分明已从他的神态上表现出来,聂小蛮忙给景墨解释。

    他道:“不是的,你放心。我从那马车铃铛声音上辨得出是另一辆马车。唉,卫朴已经出去开门了。你快出去,我不愿意这种人再踏进我的门槛——至少我不能让我的书房的地板再给这种人的足迹玷污。”

    景墨立刻走出书房,打算执行聂小蛮委托自己的任务。可是这项任务终于没有完成,相反,出乎意料之外地来人完全不是什和上门求教的人。

    景墨看的时候,只觉得这辆马车与众不同,像是大内的马车。

    景墨于是不敢怠慢,走上前去相迎。然而不等景墨动作,早有就有几个番子打扮的人,上前去恭敬的拉开车门。一个面黄无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就见此人,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胸背花盘领窄袖衫,配着乌角带,脚下是红扇面黑下桩靴。苏景墨不由得心产一震,这打扮只发是在大明官场之人,好可是无人不知啊。

    只见来人由人扶着,慢悠悠地上了车,走过来。看见一旁恭敬施礼的苏景墨,用一种爱理不理,不男又不女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呀?”

    景墨规规矩矩答道:“下官是南京指挥吏司下总旗官,苏锦墨的便是,在此迎候公公在驾。”

    一听说是锦衣卫,这太监脸上缓和了一些,笑道:“都是自家人,苏总旗不必客气,这里可是巡城御史聂大人的住处么?”

    “正是。”

    “咱家正要进去宣旨,苏大人请在前面引路吧。”

    “是,公公。”

    于是,苏景墨引着太监和随从往里走,聂小蛮听力过人,此时早就闻讯迎了出来。

    太监便道:“来的可是聂大人么?”

    聂小蛮拱了拱手道:“下官便是聂小蛮。”

    太监点了点头,又道:“是便好,聂小蛮接旨吧。”

    闻言聂小蛮和景墨都跪了下来,景墨开始心中不安起来,该不会要出什么事吧?这个时候怎么突然从北京到南京来宣旨?而且自己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得着。

    惴惴不安中,就听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严党把持朝政以来,其父子连络门生,广布党羽,遍植势力,操控朝政,意图不轨。今奸党已除,邪佞不再,当澄清御宇,重任老臣,以振朝纲,以复民望。闻南京巡城御史聂小蛮,实心任事,屡破奇案,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今特拔擢为刑部四川清使司郎中,旨到之日即刻赴京上任,不得延误,钦此。”

    圣旨读完了,那太监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与之前判若两人。苏景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聂小蛮又花了五百两银票才把这宣旨的太监一行人打发走。

    两人重新坐定之后,聂小蛮叹道:“这可真教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景墨笑道:“看来这一次严党是真倒了,皇上准备重新启用一批人,这四川清使司郎中,可是正五品的官,你一下连升几级,为什么反倒是不高兴了。”

    聂小蛮正色道:“景墨,这么多年来,我们携手堪破罪案。每必亲为,不避险阻,难道就是为的官位吗?”

    景墨心中叹道,这家伙容易犯劲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忙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恋高官厚禄之人,不过,站到更高的位置,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吗?为民请命,追寻公正,这也是你的平生夙愿,不是吗?”

    “不错,所以我准备接受这个任命,当然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违抗圣意。”

    “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这几年来我们已经是聚少离多,没想到还有完全分开的一天。”

    “我估计,我这一次进京,可能没有十年八年,只怕是难以离开了。”

    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景墨才又说道。

    “哈哈,这是好事,怎么倒伤感起来了。不过小蛮,严党倒下流下的权力真空,最有权力的三个人徐阶、高拱、张居正,我看势必不能和平相处,必然要争一个高低。在朝里做官不比外省,你可要小心啊。”

    “哈哈,这倒是没什么,景墨,真要是有人排挤我了,我就辞了官还回我这馋猫书斋里终老就是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好朋友哦?”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景墨所言,严党大批官员倒台之后,引起了新的政治权力斗争。嘉靖爷驾崩后,徐阶起草遗诏,引张居正与之共谋。不久张居正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隆庆二年,七月,徐阶终因年迈致仕。次年,徐阶的老对手高拱重回内阁兼掌吏部事,控制了内阁大权。隆庆六年,明穆宗崩,年仅十岁的神宗继位。高拱因自己口无遮拦触动万历生母李太后神经,加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对高拱不满向李太后上谗言,李太后以“专政擅权”之罪令高拱回原籍。

    于是,张居正在这一年六月担任了首辅;八月,又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大权在握。张居正当了十年的首辅,辅助十岁登基的万历帝处理朝政。他虽然不是皇帝,实际上却是有实无名的君王。张居正肩负国家重任,勤奋工作,“以天下为己任,不畏讥弹,敢于担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张居正倒台后大批官员再次受到牵连,其中就包括已经进入暮年的时任刑部侍郎聂小蛮。只不过,聂小蛮丝毫没有贪恋官位之心,他知道对方要的不过是自己所占的侍郎这个位子罢了,于是不等对方弹劾,便提出了辞官,在阔别多年后又重新回到了金陵。

    这一次,小蛮特地走的是陆路,而不是大运河。马车一路向南,终于远远地来在了金陵中华门外。

    此时,正值严冬车窗外,严酷的冬季让广袤大地褪尽了五彩缤纷,裸露出素朴的本色,宛如卸妆后的老妇。北风凛冽,裹挟着原野上的残草败叶,不时地扑打着路面。然而冷峻的荒芜中,不也孕育着春天的希望吗?

    离中华门越来越近,聂小蛮远远地看见一个老者迎了上来,这老者须发皆白,身上飞鱼服,腰间佩绣春刀,依稀还有当年英武的模样。这老者显然是来接聂小蛮的的,一看见小蛮探出车外也是鬓发半白的苍老面容,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了。

    聂小蛮看着来接自己的这个老锦衣卫,也笑了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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