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放眼眺望,海水无边无际,水汽冲天,云霄动荡。水呈墨绿色,巨浪翻卷,时刻皆无停歇。

    海面之下有大片阴影,起先,形骸心存侥幸,以为那是天上的云,但逐渐又知不对,那阴影浮动,宛如人形一般。

    它睁开金黄的眼睛,凝视形骸。

    形骸魂飞魄散,哭喊道:“饶了我,饶了我!从小到大,你为何一直折磨我?你可以杀了我,吃了我,为何偏偏阴魂不散,只是吓唬我?”

    一只满是鳞甲的手探出水面,形骸欲躲不及,被扯入水中。墨绿色的水淹没了他,形骸耳畔回响着疯狂的、恐怖的呓语,他肌肤溶解,肌肉腐烂,骨头粉碎,五脏六腑灼烧般疼痛。

    他灰飞烟灭,唯有脑中残余白色的火焰,那是他的魂魄吗?随后,海天之间回荡歌声,歌曰:“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歌声遥远孤独,却有逍遥之意。形骸已不复存在,但这歌谣却听得清楚。

    ......

    形骸一个冷战,睁眼而醒,只听耳畔轮轴转动之声,碾压路上石子。他身在大马车中,冷汗淋漓,呼吸大乱,怀中仍抱着长剑,盘膝而坐。

    只听一孩童笑道:“骷髅头,你不好好练功,被师父知道,非打你板子不可。”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舍不得打他,他这般瘦,一碰就死了,虽说师父严厉,孟家的人可惹不起。”

    形骸头疼欲裂,低声道:“我....我不舒服,莫要吵了,莫要吵了。”

    一壮大少年叫道:“你哪儿不舒服?你成天就不舒服!师父让咱们练功,你却只知道松懈懒惰。”

    形骸书读得多了,加上做了噩梦,心情又糟,便有些愤世嫉俗的心思,想道:“一群愚昧之辈,一群冷血之徒!你们对我全无所知,只因我与你们格格不入,便疏远我,嘲笑我身上的病,嘲笑我显露的弱,视我为怪人。”

    形骸身边一少女道:“好了,好了,你们别老盯着行海不放。他将来是要考秀才、举人的,与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形骸心头一暖,望向那少女,却觉得她眼神戏谑,不知是不是一番揶揄。他本名孟行海,却总被旁人叫做形骸。

    他靠在车厢上,想要入睡,又怕再做噩梦,耳中听人窃窃私语。

    右边一人道:“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年,若再练不成这龙火功第二层,就只能回家吃闲饭啦,我爹娘准会打骂我,说我没出息。”

    形骸叹了口气,对自己练成龙火功之事不报指望。他自诩读书破万卷,文笔颇不差,若不能成为人中之龙,回去也能赶考做秀才。只不过如此对不住长辈厚望,自难以逃过一顿责罚。

    这些孩童皆是世上一龙火天国中官家子弟,如今在洛水派襄离别院中暂做道童,读书写字,习武练功。龙国国力强盛,当世无双,四方无敌,万国臣服。国中有数大宗族,每一宗族皆源远流长,血统尊贵,体内暗含“龙火”,潜力深远难测,故而各族送族中少年进入各地道观,由名师指点,习练一门“龙火神功”。

    这门神功共分九层境界,第一层人人可练,便是农家的傻小子也可粗粗一学,但却难有多大用处。可一旦能修炼有成,抵达第二层境界,则会脱胎换骨,称为觉醒,不论男女,一举从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备受宗族瞩目,将来必受龙国朝廷重用,成为人上之人。

    这时,马车在路旁停下,只听一老者说道:“诸位爱徒,停下歇息,活动手脚。”

    众孩童陆续钻出车厢,拉筋挺腰,抬手抬脚,这叫一吐浊气,清醒体魄。原来众人习练这“龙火功”后,非如此活动不可,否则易伤身子。

    一穿灰袍革履的老道缓步走来,说道:“徒儿们,若不成,不可强练。需知无有因缘,莫要强求的道理。有人聪明,有人愚鲁,不可一概而论。”

    众孩童齐声道:“是,师父。”

    这一行人马,乃是洛水派的襄离别院中的修道之士。此次大举出游,西行至海岸边,乃是临近出师的弟子们例行如此。他们将行至龙国西海边境,观水汽,望云泽,察日月而悟修行。

    这老道乃是襄离别院中一位师范,名叫李金光,他看似顾盼生威,铁面严厉,实则对这些道童却不敢太过得罪。只因这些少年皆是龙国中大宗族送来修道的子弟,若有闪失,他委实担不起责。

    另有二十个高大威风的汉子跟在后头,手持单刀,他们是别院的护卫,身手颇为不差,而一路上又皆是开阔的官家道路,当能护得此行平安。

    形骸转动眼睛,望向众同门,先看见那最为高大的木格,心头一叹,不敢多瞧。这位木格于数月前突然开窍,习练龙火神功有成,已臻第二层之妙境。待到十五岁后,将被送往龙国四大门派中精修,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师父对此人甚是看重,处事颇为偏心,可偏偏这木格就爱找形骸麻烦。

    木格傲然一笑,指着形骸,道:“先生,行海他先前练功偷懒,在途中呼呼大睡。还请先生责罚。”

    李金光板着脸道:“行海,你今年几岁?”

    形骸本名叫孟行海,但受旁人捉弄,管他叫形骸。他答道:“启禀师父,今年十四岁了。”

    李金光冷冷说道:“我平素是怎么教你们的?练这龙火功,一则须得勤勉不缀,否则十五岁一到,再练不至第二层,根骨定型了,这辈子只是肉体凡胎,难继续修仙悟道。二则不可自暴自弃,心灰意懒。你才十四岁,还有大半年光阴,焉知在十五岁前不会突然开窍,一举突破玄关么?你看看人家木格,再看看你自己这点出息?你知不知道羞愧二字怎般写法?”

    形骸怏怏道:“师父指点的是,徒儿不敢了。”他自幼就有这噩梦的毛病,并非用功不勤,只是大部分时候需凝聚意志与恐惧梦魇相抗,拳脚功夫不算高明。他书读的好,学问不错,可道门中又不讲究此节。

    李金光心想:“孟家权势熏天,这行海虽只是其中一小小孩童,但毕竟是孟家人物,随口说几句得了,莫要当真惹恼了他。”遂答道:“如此甚好。”

    形骸一转眼,又在人群中看见一俊俏少年,心生敬畏之情。这少年叫藏沉折,此人天纵奇才,世所罕有,九岁那年来到襄离别院后,一年便已悟得龙火真谛,由此觉醒。所有人都对他甚是仰慕,襄离别院更是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但此人却与形骸一般孤僻,只是此人孤僻乃是自愿,形骸孤僻却是有些无奈。

    依照朝廷规矩,无论众少年觉醒多早,都需在学堂待到十五岁,学习诸经百典,其后方可再学龙火功更深境界,只因这龙火功易筋锻骨,少年人骨骼未长成,若在十五岁前习练第三层,轻则终生残废,重则一命呜呼。而且少年人当与同龄人多多相处,以免将来损伤心智,成了怪异阴沉,甚至大逆不道之辈。故而这十五岁之限,实是当今圣上所定的英明规章。

    襄离别院的众位老道将刀剑拳脚功夫对藏沉折倾囊相授,他们算得当世习武名家,身手不弱,虽不能与一众觉醒龙火者相提并论,可只要足够殷勤,令这藏沉折心里欢喜,他将来飞黄腾达之后,回来投桃报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形骸却知沉折一贯我行我素,旁人对他好与不好,并无太大分别。

    形骸得了个空,他走到小溪边,找一空地,复又坐下,面对树影遮蔽之处,嘴唇轻启,念念有词,念的是一段歌诀。

    他这歌诀不知从何处听来,发音极为古怪,但每次念起,都令他心情平静,忘却这十多年来阴魂不散的噩梦。形骸将这一时刻视作逃避,他醒着的时候,依然畏惧着梦中的怪物,似乎它会突然跳出来,将形骸吞没一样。

    他们都叫我形骸,那我就是形骸吧。在梦中,我的形体在海中被溶解,在梦醒的世界,我要珍惜我的形骸。

    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这歌诀是放浪形骸歌吗?

    形骸没有答案,但却隐约见到自己魂魄中那明亮的火焰,火焰幽幽的燃烧,随着歌诀摇曳,每一次都保护形骸从噩梦中返回。

    木格结结巴巴、呜呜呀呀的念了几句经,又在模仿形骸如今举动。

    让他去笑,这无知之辈。形骸不指望觉醒,不指望龙火功有所进展,形骸只求片刻平静。

    又有一少女问道:“木哥哥,你在念什么啊?”

    木格大笑道:“形骸在念什么,我就在念什么。”

    少女也笑了起来,道:“怎么听起来蠢蠢的,你别学样啦。”

    木格道:“你在说我是白痴?好哇,你这丫头,快让我亲亲你,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嘻嘻一笑,真与木格亲了亲,有些孩童大声起哄,怪叫连连,有些孩童则满面厌恶,扭头不见。

    那少女又道:“木哥哥,我可不是在说你。”

    木格喜道:“那你是在说形骸了?此人可是你将来的相公。”

    少女恼道:“你胡说什么呀,那是父母乱定的,做不得数!”

    木格道:“可不是吗?这可是一朵鲜花插在骷髅头里了。”语气竟极为愤愤不平。他已然觉醒,身份高人一等,有些趋炎附势之辈在他身后大声附和。

    形骸知道说话的人是息香,乃是息家一位大小姐,其父与形骸之父同朝为官,心头暗暗苦笑。在五岁时,息香的父母抱着她到形骸家中作客,形骸父亲在朝中官职不低,孟家更是权势非凡,息香家有意攀亲,而息香又长得可爱,两人便定了娃娃亲,约定十六岁婚娶。

    如今息香却显然对此约定甚是不满。她在别院众少女中姿色最美,深受木格喜爱,她也对木格颇为亲密,常常与木格一搭一档,说出贬低形骸的话来。

    形骸想:“或许正是因为息香,木格才对我加倍恶毒。红颜虽未必是祸水,但嫉恨总是害人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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