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晨间,形骸下令将白州叛军首脑全数处死。

    此次叛变声势浩大,短短半月内就已席卷整个白州,聚集十万叛军。只是其军队弱的可怜,形骸此来平叛,打仗倒未花多大力气,只是找寻那叛军首领的藏身处,追缉一众四散逃窜的同党,倒花了足足两个月。

    叛军罪魁一个个人头落地,形骸袖手旁观,心中却隐隐不安:说来奇怪,自从一个月前,皇城就再无消息传来。孟轻呓能用鸿钧阵,将声音传遍整个凡世,她几乎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进入阵中,与形骸说上几句。为何这一个月杳无音讯?莫非皇城又有变故?

    但梦儿武功盖世,心思缜密,即使朝中暗藏逆党,她也绝不惧敌人任何手段。更何况如今她是鸿钧阵唯一的操纵者,迷雾师纵然不露面,绝不会任由她遇险。

    形骸叹了口气,命属下将叛军的头颅与尸体一并烧了。

    忽然间,他耳边听到一声哭泣,声音极为熟悉,形骸心中一颤,想道:“梦儿?”

    隔了许久,孟轻呓泣道:“行海,我想见你....见你最后一面。”

    形骸霎时惊恐万状,大声道:“什么最后一面?梦儿,你不可吓我!”旁人吃了一惊,愕然望着形骸。

    孟轻呓道:“你快些回来,就你一人,求求你,让我再看看你。”

    形骸脑中浮现出孟轻呓状况,她虚弱的侧躺在冷清宫殿中,目光茫然而绝望,肌肤白得几乎透明。

    形骸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对副将说道:“我先回皇城,你们也迅速返回。”说罢疾行而去。

    白州是极偏僻荒远的地方,与皇城隔着四千里,道路崎岖,山势险要,纵然形骸全速赶路,也花了四天方才临近皇城。

    城外景象令形骸目瞪口呆。

    只见黑压压的人潮包围了皇城,约有百万,其中大多是平民百姓,车夫走卒、乞丐跑堂、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而这百万大军中,另有二、三十万的龙国士兵。

    形骸霎时醒悟:“圣莲女皇?她回来了?为何梦儿不及早告诉我?”

    因为她自以为犯了错。

    形骸心想:“刑天?她犯了什么错?”

    骸骨神答道:“她犯了轻敌的错,她所作所为无可指摘,若见到了毒瘤,须得尽早除去。若见到了汤中有毒,整锅汤都得倒掉。若换做是你,我也会建议你这么做,虽然最终并无多大用处。”

    形骸追问道:“到底是什么错?”

    刑天道:“你可以去问她。”

    蓦然间,城门开启,形骸见到满城文武大臣高举圣莲大旗,跪地磕头。

    那裴克用大声道:“圣皇,我等先前受妖妇欺骗,愚昧糊涂,竟跟从她直至今日,现如今,我等幡然悔悟,识破其真面目。她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弑杀母亲,暗害君主,正是不忠不孝!她为一己之私,动用鸿钧大阵,杀戮数千万百姓,正是不仁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眼见圣皇重临,竟吓破了胆,躲得不知所踪,正是胆怯懦弱,可笑可悲!我等文武,皆打从心底里厌恶于她,愿意重为圣皇效力!”

    形骸不料局势竟逆转的这般快!为何短短一个月,举国皆似再度臣服于圣莲女皇?

    但他霎时想起孟轻呓曾告诉自己:“所有宗族子孙的血统皆源自于母后,若母后愿意,可以操纵他们心神,迫使他们低头,而每个人皆情不自禁的愿意为她效忠,就仿佛飞蛾扑火,葵花向阳一般,那是宗族后裔的天性。唯有龙火功在第六层之上,方能缓解此咒。”

    即使没有这慑心咒语,凭借圣莲女皇七百余年的威望,只要她打赢几场战役,立刻就会有大片大片的人倒向她,众人视死如归,连鸿钧阵也无法震慑。玫瑰虽然广受爱戴,但论起声名,论起权威,不及圣莲女皇百分之一。

    他伏在山后,果然见到圣莲女皇走出人群,她容貌一如往昔,身上华服一尘不染。只听她叹道:“孟轻呓已然丧心病狂,她怕我到了极点,这才不惜动用鸿钧阵,一次次屠戮无辜。我蒙天庇佑,这才活了下来,诸位既然已认清此妖女真面目,愿意弃暗投明,朕当然不会追究。”

    群臣大喜,尽皆感动落泪,再度跪地高呼道:“圣上圣明!”

    随后就是痛骂孟轻呓,编排她罪名的熟悉场面。当初孟轻呓击败玫瑰而登基之后,他们也曾这般演戏。

    形骸心想:“她为何....为何会熬过鸿钧阵而不死?”

    刑天道:“她的手段甚是精妙,当鸿钧阵打来时,她护体真气极强,能比旁人多活上片刻,而她用众多死者为献祭,开辟裂缝,逃回妖界。待得风平浪静,又能返回。这法术定是某一巨巫钻研多年,方能有如此神效,但巨巫受誓言制约,不能施展此法,唯有依靠法力高强的凡人。而圣莲女皇天资超凡,居然能学会这挪移乾坤之道。妙极,妙极,凭借此法,她确实再不惧鸿钧阵了。”

    形骸急道:“你助我在此杀了她!”

    刑天冷笑一声,不屑答复。

    形骸道:“她既然已沦为妖魔帮凶,为何不尽早铲除她?难道你当真任由巨巫阴谋得逞,令凡间生灵涂炭?”

    刑天道:“圣莲女皇乃是枝叶,妖界的魔头才是根源。岂有舍大求小,舍本逐末的道理?他们要来,我正好将他们一个个彻底毁灭。”

    形骸知道刑天执拗得不可理喻,不再相劝,遁入梦幻,潜入紫霞城中,此刻,宫殿内已乱作一团,宫女侍卫、太监仆役,要么抱头鼠窜,要么放声大哭。

    形骸心想:“梦儿还在鸿钧门内?不,她对我说话时是在广寒宫。”

    广寒宫是最偏僻的宫殿,他来到宫殿之外,察觉到各处布满道法陷阱,能够掩人耳目,不过并不伤人性命。

    陡然间,白雪儿疾奔过来,扑入形骸怀里,泣道:“师父,你总算....总算回来啦!”

    形骸道:“梦儿....梦儿人呢?”

    白雪儿道:“师娘她...受了很重的伤,师父,你快去看看她!”

    她拉着形骸,绕开陷阱机关,少时,形骸已进入宫中。

    昏暗灯火下,孟轻呓抬起头,望着情郎,眼中满是相思愁苦,满是愧疚与惊恐。

    形骸心如刀割,抱住孟轻呓,道:“梦儿,都没事了。”说着将真气注入她胸腹间要穴。

    她的体内,原本浩大雄浑的真气正在肆虐,不受掌控,互相交战,有些真气化作利刃,撕咬她的经脉与脏器。

    若非她是血咒仙法书的化身,几乎不死不灭,早已死去多时了。

    即使以形骸此刻通神的功力,也无法根治,只能缓解她的症状。

    他想到此处,几乎不禁落泪。白雪儿见他如此,知道不妙,也是掩面痛哭,泪如雨下。

    孟轻呓小声道:“行海,我....我是为了乾坤好,为了凡世好。母亲她...她被龙蜒夺去了魂魄,她是最危险的妖魔了。即使是你我联手,也未必....未必胜得了她。我只能动用鸿钧阵,以最强的威力打她,可....为何会无效?为何会无效?”

    形骸亲吻她额头,说道:“不必多想了,不必多说什么,我...我都明白。”

    孟轻呓惨笑道:“不,你不明白的。我...原本以为....杀人如杀蚂蚁一样简单。但...实情并非如此,最初,我杀了一千万人,他们全是无辜的百姓,我硬起心肠,甘愿承受这罪孽,否则她会召集越来越多的人。谁知道那罪恶感实非人能承受,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撕裂开了,我听到他们临死前魂魄的哀嚎,我见到他们的眼泪,感受到他们的悲痛,母亲曾经的愧疚与我此刻的悔恨叠加在一块儿,一股脑的击溃了我。”

    形骸心中一寒,道:“是....圣莲布下的陷阱?”

    孟轻呓道:“或许...是,但我并非如自己想象般坚强。我告诉你要看透善恶,心狠手辣,其实连我自己也做不到....”

    形骸心想:“是啊,梦儿的手段只针对敌人,却从不杀任何无辜无害之人,她看似果断,其实内心深处太柔软了。”

    圣莲比谁都了解孟轻呓的本质,正因为她柔弱,她中了圣莲的计,她的心防被击溃,造成鸿钧阵的反噬。

    孟轻呓又急促喊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天下百姓,我对不起那些惨死的人,我对不起所有为我牺牲的将士....几天后,母后又出现啦!为何我没能杀死她?我不知道,但她又聚集了十多万人,逼近皇城,逼近我。我只能.....再一次...这一回我用了毒雨大法,将所有人全都毒死,这毒连巨巫都承受不住,可母后却....却在两天后又现身了。数万人跟着她前进,我再度动用鸿钧阵,所有人都丧命了,母后仍然....活着....”

    形骸吻她嘴唇,道:“别想了,别说了!”但孟轻呓推开了他,哭泣道:“我是好意!我是好心!我比谁都明白若母后不死,死的将是数十亿性命,甚至下场更惨,所有凡人都将沦为妖魔的牲口!可...我承受不住!我痛苦极了!我再也无法使用鸿钧阵!”

    她顿了顿,又道:“大臣们骂我,说我残暴无道,百姓们害怕我,说我是魔女降世。他们每个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说母后是妖魔的走狗和帮凶,但他们不相信!半个字都不信!我身边没了朋友,没了亲人,只有白雪儿仍保护着我。形骸,我本不该找你回来,你比谁都正直,比谁都善良,你....会怪我,你会说我做错了,对么?”

    形骸爱怜无限地看着孟轻呓,说道:“傻孩子,你做的对,无人能指责你。我为你所做的一切而骄傲,因为你唯一看破了真相,舍弃一切,别无选择,也要保护这凡间。

    你是英雄,纵然失手了,但仍然是伟大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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