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大雨如上帝之鞭,扫荡过草原与城市。

    但雨声离乞援很遥远,他只听见有人轻轻说:“你能拯救她。”

    他努力找那说话之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昏暗幽深,难以看清。他十分畏惧,也十分明白那人口中的“她”是谁。

    他的小师妹。

    他从小看着她长大,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愿为她奉献自己的一切。只要她稍稍吐露半个字,乞援便陷入困苦中,不断猜测她的心思,为她做她想要做的事,替她找她想要找的东西,哪怕杀人越货也不皱半下眉头。她可以打他骂他,但乞援最怕她不理自己。他如一条狗般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边,为的就是让她多看自己一眼,多对自己说话,多让乞援为她干活。

    一切为了师妹,一切为了鲁檀。

    但他又想起了鲁檀与烛九在神柱下结合的那天,从那时候起,他的生命开始不断坠入了深渊,因为他与小师妹的姻缘断了。

    他记得自己躲藏在烛九与鲁檀洞房之外,偷听两人说话...做事。现在想来,可真奇怪,为何屋外并无守卫把守?烛九可是一国之君,且刚娶了倾国倾城的公主啊。

    他忍受不了烛九的甜言蜜语,忍受不了小师妹对烛九表现的如此热气,忍受不了烛九即将在婚床上占有小师妹,夺走他女神纯洁的身体,他忍受不了,他怎能忍受?那可是他的小师妹!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人!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玷污?

    他杀入屋子,失手被擒,然后立下了誓言,成了情敌的奴仆。这下可好了,他只能清醒地看着她被情敌享用,为情敌生一个又一个孩子。乞援的心中仍然悲痛,可那悲痛却敌不过誓言的魔力,他麻木地承受着生活的苦难,现在,小师妹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了。

    毕竟他是一条无趣的狗,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那人又道:“你想知道自己该如何拯救她吗?”

    乞援急道:“她无需我拯救,她日子过得很好!只要她幸福的活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人的语气中充满危险,充满劝诱,乞援心生警觉,猜测这声音想让自己背叛主人。誓言不允许乞援犯下这样的罪,不然他就会死。

    那人笑道:“死又如何?你活着很快乐吗?”

    乞援道:“只要能看到她,我就是快乐的!”

    那人道:“万一她活着只是在受欺辱,是在被人如牲口般利用,是被人当做生幼崽的牛羊猪狗呢?”

    乞援道:“你骗人!主人绝不会这么做!她很快活,我看得出来....”

    那人道:“我本可以让你看我见到的景象,但不如你亲自见证更有说服力。”

    乞援忽然觉得这人很恐怖,她知道乞援的心思,所言直达人心,竟使乞援有些心动。

    他起了对烛九不敬的心思,受到了一级惩罚。他浑身不适,头疼心累,但他还能忍受,因为乞援一直在忍受着爱人被夺之痛,这惩罚远比他想象中更轻。

    乞援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在你临死之时,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哒哒声,乞援转醒,发现之前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梦。但他记得梦中的一切。

    今夜正好是他在宫中当班,他该起床动身了。

    宫中侍卫都发了誓,就如被召唤的元灵般永远不会背叛。乞援是外来人,性格孤僻,宫中侍卫与他交情寻常,甚至有些冷淡。但他们对他毫不提防,自是因誓言之故。任何反叛烛九的举动,都会不可避免地带来死亡。

    没有人会那么傻,会以死冒犯一个还算使人崇拜、令人尊敬的国主。

    乞援顺着长廊,来到内宫,大雨淋漓,宫中的花草都被压低了身子,朦胧了样貌,但皇宫的夜晚通常压抑,这大雨反而带来了一股颇痛快的活力,像是苍天宣泄着自己的脾气。

    内宫中侍卫都是高手,至少都与乞援旗鼓相当,今晚的风雨纵然罕见,但他们却毫不在意,只小心提防刺客冒雨潜入。毕竟这雨声令视线受阻,也掩盖了声音。与乞援一齐当班的侍卫统领嘱咐了几句,便让乞援单独守着这花园。

    忽然间,他听一女子喊道:“侯云罕!侯云罕!你这王八蛋给我出来!”

    乞援赶往那边,见那女子身影飘忽,介于虚实之间,竟是一灵体。他看清那女子样貌,倒也认得,她叫做月婷仙子,是正神国供奉的一位湖神。她也向烛九立了誓,只不过那誓言对神仙而言,效用似乎差了些。至少她在宫中横冲直撞,大声喧哗,也不见得尝了半点苦头。

    月婷仙子道:“小侍卫!你见到侯云罕了么?”

    乞援道:“并未见到侯爷,他今天不在宫里。”

    月婷仙子怒道:“你还替他撒谎?他就在此地!今夜我非要来个人赃并获,捉贼在床!”

    乞援不禁笑了笑,这么一笑,令他吃了一惊,他记得侍卫在宫中当差时当不苟言笑,否则便算违了法规,身子会疼痛片刻。哪怕再可笑得情形,他通常能忍则忍,然而在今夜,他忍得住痛,却忍不住笑,这可当真怪了。

    月婷仙子道:“你笑什么?”

    乞援道:“仙子,侯爷他发了誓,岂能在宫中胡来?否则便是秽乱之罪,会痛的数日下不了床。”

    月婷仙子道:“但我有十足的铁证!”

    乞援道:“铁证?”

    月婷仙子在乞援耳边说道:“我鼻子很灵,每次遇见他时,都知道他背着我在找另一个女子,他浑身都是那狐狸精的臊气!我故意装作不知,便是为了亲自前来捉这对狗男女。”

    乞援道:“那也绝不会在宫中,宫中侍卫遍布各处,且宫女也都受誓言约束,就算侯爷能受得了惩罚,宫女非痛死不可。”

    月婷仙子道:“这可奇了,我悄悄对他施加了法术,能跟踪此人动向。他今晚确实是到宫里来啦。”她大量乞援,道:“小哥,我受国主限制,不能再往里闯,你替我去找找,好么?”

    若在以往,乞援绝不会擅离职守,但在今夜,他已不在乎那些轻微的痛觉。他只觉得这差使太无趣,是该找些不同的事干。况且他得了线索,是去查案,这叫做防患于未然,并不算违规。

    他道:“好。”

    月婷仙子大喜,给了乞援一株小花,道:“这花会指着侯云罕方向,且离他越近,花香越浓。”乞援将花握在掌中,月婷仙子忽然吻了吻乞援,嘻嘻笑道:“你嘴里是童子的味道,你还是个童子身么?”

    乞援道:“是又怎样?”

    月婷仙子道:“我要报复侯云罕,你要不要也与我秽乱宫廷一番?”

    乞援心中唯有鲁檀,冷冷说道:“若那么做,你不会死,但我会死。”月婷仙子大失所望,叹息一声,道:“你若有消息,便到湖中塔找我。”说罢腾空而去。

    乞援闻着花香,迈步动身,走过数个庭院,其余侍卫见到了他,目露疑惑,但乞援只要打开手掌,让他们看看那紫目印记,他们就会放行。

    毕竟他们无需提防自己人,没有人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为了在宫中乱逛。

    花香越来越浓,乞援发现自己正朝鲁檀的寝宫前行。他开始剧痛,痛的好似被人抽筋扒皮一般。他陷入了恐惧,也陷入了巨大的猜忌与愤怒。这双重的痛苦在他体内肆虐,倒让他能勉力支撑。

    侯云罕在鲁檀宫中?这如何可能?月婷仙子肯定弄错了!她这精心准备的法术追踪的只怕不是侯云罕,而是烛九。

    不,不可能,若追踪的是烛九,月婷仙子定会被痛觉警告,只能罢手。

    侯云罕!寝宫中的人是侯云罕?他在做什么?

    靠近宫殿,无人守着。乞援知道规矩,那意味着国主今晚在宫中过夜。寝宫周围有阵法,能察觉任何不曾发誓之人靠近。

    但乞援发了誓,所以他们察觉不了他。

    寝宫的门是一道界限,越过了这界限,乞援将不可避免的死去。他听说过曾有违誓者的死状,那人会在无比惨烈的痛楚中苟延残喘一天,随后当街暴毙。

    一天。

    突然,他耳边听到那梦中人说:“我叫‘女娲’,你也可以叫我妈妈。”

    乞援隐约听到过女娲的名字,却不知她究竟是谁,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因为她说过:会在自己临死时,告知她的姓名。

    乞援拔出刀,迈过了殿门。他痛得像是坠入了地狱,受着妖魔无止境的撕咬。

    但他唯有一个信念,他要守护自己一生最爱的小师妹。

    他走入寝宫,见到侯云罕将鲁檀紧紧抱着,一同躺在床上。

    鲁檀无疑看见了他,但她并不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乞援会来。她朝乞援伸出玉掌,像是乞求师兄,向她伸出最后的援手。

    乞援心中大叫:“够了!够了!反正我会死!”

    大雨声、雷电声,不停地落在人世间。他拔刀全力斩向侯云罕。但他太痛了,太虚弱了,这一刀重创了这奸贼,但未能杀他。

    侯云罕惨叫,滚落在旁。他光着身子,武功仍远比乞援高,一腿交给乞援踢得翻了个跟头。

    乞援摔在鲁檀身边,他痛的失去了理智,痛的狂怒如虎。无意中,他见到了鲁檀微微隆起的小腹。

    肚子里是奸贼的孩子,是仇敌的孽种。

    乞援泪如雨下,他哽咽道:“小师妹!我....我来救你!”

    他一刀刺入鲁檀的腹部。侯云罕发出痛苦无极的哀嚎,一掌打碎了乞援的脑壳。乞援的血,乞援的脑浆,都落在了鲁檀的身上。

    鲁檀看着那刀,看着死去的师兄,却痴痴地笑了,像是那刀并不在自己身上,而那死去之人,不过是一条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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