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压低声音,吃惊笑道:“喂,咱们都到这种地方来啦。难道还只想着吃东西么?”战神大人的关注点是不是……太朴素了一点?

    上官千杀叹了口气,妥协问道:“你想玩什么?”

    “唔……”孟七七对手指,转转眼珠,瞅着周围对她而言颇为新鲜的布置、还有人。左边是个脑满肠肥带宝石扣蓝帽子的四十岁左右男人,看起来像个富商,正左拥右抱;右边是个八字胡又瘦又高的半老男人,看起来像个师爷又像个教书先生——只不过正搂着怀中的姑娘在……

    眼皮上覆下一片温热的黑暗来,是战神大人伸手轻轻盖住了她的双眼。

    战神大人一有动作,孟七七便晓得自己过火了。她乖巧得扒着战神大人覆在自己眼睛上的大掌,摸索着坐回到他身边去,小声辩解道:“我就是……好奇嘛。”

    “安排一处雅间。”战神大人简短的命令在耳边响起。

    孟七七歪着脑袋听着,咦,雅间?好像也可以见识一下。

    上官千杀放下了盖着女孩眼睛的手,示意她站起来,跟着前面一位着艳服的中年女子。孟七七蹦蹦跳跳追上去。上官千杀走在她身后,又叹了口气,从后面按住她的肩膀,确保她不会脱离自己的保护。

    孟七七不着痕迹得打量着前面的女子,只见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角的发丝不知道抹了多少发油,真是苍蝇爬上去都会滑倒。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暖香阁看起来这么上档次,里面的从业人员也都“不容小觑”。

    “二位,这间请。”那女子风月场里打熬出来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千七二人是什么情形,因此选了一处僻静雅致的小房间,也没有主动提供此间的各种服务,只问了一句,“可需要什么茶水点心?”便安静退下了。

    上官千杀一想到这处房间不知有多少人来过,又做过什么事情,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又有洁癖,进了雅间便站在门边,既没往里走动,也没坐下来。

    孟七七一进门,先是新奇地四处观赏了一番,见跟寻常女子闺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不过帐顶背面的绣图香艳了些。她转了一圈,忽然发现战神大人还立在门口没动。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孟七七就是直觉得知道他不开心了。

    “你不喜欢来这里吗?”她走到他身前,牵着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上官千杀垂眸看着自己衣袖黑色的一角在她柔白的小手中荡来荡去,感到心中翻卷的不适消减了许多,勾勾唇角低声道:“还好。”

    孟七七转转眼珠,心道,战神大人有洁癖,平时对外人又高冷,这种满是陌生人又不太干净的地方他当然会不舒服。是她方才太想来这里面看一看,倒没顾及战神大人的心情。她懊悔得挠了挠自己额头,惯性思维害死人,她还以为男的来这种地方就算不会喜欢,至少也不会抵触的。

    “我们走吧。”孟七七小声道。

    上官千杀有点惊讶,挑挑眉毛问道:“你没有旁的想玩了吗?”

    孟七七低着头继续小声道:“我就是想进来看一眼,看过啦,咱们走吧。”

    上官千杀笑着摸了摸她耷拉着的脑袋,从一旁弯腰瞅着她的小脸,柔声道:“这是怎么啦?方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吗?”他顿了顿,猜测道:“你喜欢大堂里热闹点?”

    孟七七见他还在关怀她,心里又愧疚又感动,冲口而出道:“我喜欢你。”

    上官千杀愣了愣,喉头一堵,静了一息,望着她柔声道:“你喜欢我,我就在这里啊。”言下之意,乃是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若你有旁的喜欢之事,尽管去做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各自偏过头去,却还牵着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牵起来的手。

    孟七七红着脸道:“走啦。”她轻轻勾住战神大人的小拇指往外走去。

    出了暖香阁,回公主府的路走了一半,孟七七又喊饿。

    上官千杀叹气道:“这会儿路边可没有酒家开着啦。咱们快些回去让府里做些吃食吧。”

    孟七七便又耍赖要他背,“饿得走不动啦”,“饿得连马背都坐不住啦”。

    公主府门前那一条街长的青石板路,上官千杀背着孟七七一步一步走过来。

    孟七七趴在他背上,又暖又安全,她有点困了,迷迷糊糊中道:“还要等到及笄,要好久哦。”

    上官千杀笑了一声,柔声道:“我陪你一起等。”

    四下无人,唯有细细的月牙听见这番话,它羞得躲到云彩后面去了。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凌晨,净庭。

    各宫的小太监拎着昨天的夜香汇到净庭来。

    如今净庭装夜香的是一个叫秦媚儿的中年太监。他每天早上负责将各宫汇集来的夜香倒到木桶中,再把一个个木桶装到马车上,由旁人将马车拉到宫外把秽物倒掉。这个名叫秦媚儿的太监做这项差事已经有将近十年了。

    各宫来倒夜香的小太监都与他相熟。

    秦媚儿接过一个小太监手中夜香壶,屏息倒入一旁已经装了一半的木桶中,一下气息没调好,半途撑不住吸了一口气,登时被熏得连声咳嗽。他尖着嗓子骂道:“每天日的,你这是人尿啊还是猪尿啊,骚气冲天,味儿这么大!”

    那倒夜香的小太监笑道:“甭管人尿猪尿,只要是尿,难道还有香的不成?”

    “嘿,你还别说!”秦媚儿捂着嘴把空了的夜香壶递还给小太监,“我告诉你,寻常人的尿什么味我不知道。这皇帝的尿什么味,我可算是比你们明白。”

    小太监取笑道:“哟,那您给说道说道?”他身后那群来给各宫主子倒夜香的小太监也一起哄笑起来。

    秦媚儿捋捋袖子,瞪起眼睛,笑骂道:“你们当我红口白牙说鬼话骗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们——四年前毓肃帝驾崩那晚的夜香,送到净庭来,就是我接了倒的!”

    “哟,那您倒过龙尿呀!这可不得了!”小太监像个捧哏一样,托着他继续往下说,其实当他是个笑话。

    秦媚儿只当不知道这些小太监其实是在看自己笑话,他在这净庭呆了近十年,每日也唯有这一点消遣了,“那夜香壶一打开,嗬!一片蓝莹莹,真叫与众不同!再给风一吹,一阵异香扑来,真叫人神魂颠倒,骨头都酥了……”

    小太监们哄堂大笑,有的还拍巴掌,“说得好!再讲一个太妃娘娘的尿!”

    后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高高响起,“谁在编排太妃娘娘呀?活腻歪了不成?”

    小太监们齐齐一惊,都回头矮身,恭敬道:“陈总管早。”

    陈太监乃是自二十余年前就在祥云宫伺候的。后来胡太妃入住祥云宫,身边太监第一人乃是从怡华宫带过去的白公公,好在这陈太监能屈能伸,逢迎着白公公,事事以他为先,这才没在最开始被剔出祥云宫去。

    这四年来,他反倒慢慢混成了祥云宫的二把手,成了陈副总管。小太监们当面见了,都奉承一声“陈总管”。

    秦媚儿在被调来净庭之前,也是祥云宫做事儿的,那会儿他是来倒夜香的小太监。不过他会钻营,知道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宫里,最要紧是得找颗大树乘凉。是以一进宫就拜了干爹。

    这干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已经成为祥云宫副总管的陈德贵。

    此刻见陈副总管一来,小太监们倒完夜香一哄而散。

    秦媚儿哈腰迎上前来,见四周已无旁人,这才亲亲热热喊了一声,“爹。”又问道:“您老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地儿?”净庭污秽,陈德贵总有好几年没来过了。

    陈副总管笑眯眯打量着秦媚儿,和气道:“我这些年没来看你,你怨不怨我?”

    秦媚儿忙道:“儿子怎么敢怨爹呢?您老是大忙人,人都道太妃娘娘如今可离不了您——儿子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陈副总管依旧和气道:“这就算你知礼。我从前不来,一呢,是为着我自个儿在祥云宫也没立稳脚跟,急吼吼拉扯你过来,倒让白公公起疑心——以为我这是要摆明车马跟他顶牛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是是。”秦媚儿连声答应,心里转着念头,难道这老不死要提拔他?真是有点乐不可支。

    “二呢,调你来净庭是安阳公主亲自下的令。咱们也不知道你小子哪里入了安阳公主法眼,让公主殿下觉得你是个装夜香的好材料。我这就不好轻易挪动你,万一坏了公主殿下的布置——你说如何是好?”

    秦媚儿心头一沉,听这意思又是不成?难道又只是来搜刮他的银钱——只是他如今也实在没有油水可吐了。

    “不过嘛,这都快十年了,想来公主殿下日理万机,未必还记得你姓甚名谁。”陈副总管眯着眼睛,一副活菩萨的笑脸,“正好祥云宫原本倒夜香的小李子生病挪出宫去了,我一合计,我这儿子还在净庭受苦呢,这便来了。”

    秦媚儿跪下颤声道:“爹!您真是我亲爹!”

    陈副总管笑眯眯敲了敲他后颈,和气道:“打理好铺盖随我来吧。不过有一条你记住了——我带你离了净庭,给你铺了往祥云宫的路。到了外面,你可要分清楚你是谁的人。”

    秦媚儿声泪俱下,抱住陈副总管大腿,嚷道:“儿子活着死了,都是爹您的人!”

    ☆、第68章 风起蓄势待发各方动

    上官千杀醒来时,东方还是一片鱼肚白,西边的天空中闪烁着几点残星。秋风吹拂着庭院中高大的垂丝海棠,无声无息亦无香。

    两月前,孟七七来他府上,对着光秃秃铺满砂石宛如校场般的院落大为不满。她追着他问道:“真的不要栽种几棵花树吗?如果你不喜欢花,果树也可以呀。搭个葡萄架,秋天就有自己种的葡萄吃了——跟市面上买来的吃起来可不同。”

    他对栽种花树还是搭个葡萄架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铺满砂石的庭院就足够了。质朴粗糙,是他这么多年来所熟悉的生活。但是孟七七如果肯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也就不是孟七七了。她那天跟着他足足念了两个时辰,他原本含笑听着无声拒绝,直到她祭出来杀手锏,“战神大人,我以后也会住过来的呀。不如折衷一下,我们种海棠吧。我喜欢海棠花的颜色,而且海棠无香——你最讨厌的香气没有哟。”

    他那会儿多半是被“七七会住过来”这个念头蛊惑了,竟然考虑过后点了头。而后,他卧房外面便多了两棵高大的垂丝海棠。

    如今花开时节,只见海棠花正是香雾空蒙,崇光袅袅,果然也没有他讨厌的香气。

    花已开好,只是这两个月来,要他种花的女孩再没有来过了。

    “少将军。”高志远快步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封上了火漆的书信。

    上官千杀接过那信来,拆去火漆,以两指夹住信纸,远远摆在身前迅速看了一遍。

    “少将军,是云州来的消息。是不是……时机到了?”

    上官千杀将那信纸在两指间轻轻一揉,松手处,只见片片碎屑如雪花飘落,被秋风一送,偶尔有伏在一旁的海棠花瓣之上,仿佛胭脂唇上的一点霜。

    这让他等待了十年的时机——在它终于降临的一刻,为什么他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兴奋与愉悦?

    上官千杀凝视着那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轻轻伸手为娇艳的花瓣拂去上面的纸屑,他的脸上显出一点怅然的温柔,“照计划行事吧。”

    高志远领命而去。

    一骑快马从上官将军府飞驰而出,径直往城外驿站而去。一个时辰后,有骑士打马自官道而入城门,他一路高喊着,“八百里加急!”

    这是一份从云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由高将军高建功与云州刺史蒋如君共同用了印,急报吐蕃八月初突然进犯,云州已有半壁失守!

    这则战报一递上来,且不说前朝怎样乱作一团。国库空虚、无力再出粮饷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朝中大臣再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山”“钱山”来。没有粮草,这仗要怎么打?

    只说这消息传到祥云宫中之时,胡太妃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闭目假寐,享受着宁嬷嬷二十年如一日的高超按摩手艺。

    “最近这祥云宫中如何呀?”胡太妃喜欢在这样享受着的时候,听宁嬷嬷絮叨两句宫中琐事,一来大致了解一下眼皮子底下正在发生着什么、防止出现“灯下黑”这种致命的疏忽;二来,宁嬷嬷毕竟也跟了她二十年了,听她这样絮叨着,竟也有种……类似亲人的感觉。

    宁嬷嬷笑着,手上的动作一丝不乱,口中轻言漫语道:“祥云宫各处都还算稳妥……”她照例说了一番,临到尾声却比往日多添了一句,“就是奴婢这些日子,寻思着一桩事情,也不知该不该说给您听——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胡太妃闭目笑道:“你只管说。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难道还担心本宫会因为一句话治你的罪不成?”

    “娘娘仁善。”宁嬷嬷忙追了一句,小心地觑了一眼胡太妃的面色,只当是闲话家常般低声道:“奴婢如今年纪也大了,也想着往后有个摔瓦盆的。这话糙了点,娘娘您别见笑。俩月前,咱们祥云宫的小李子生病挪出宫去了,新进来一个叫秦媚儿的。这秦媚儿三十如许,不像小太监那么不顶事儿;不过职位也还低,如今只是个倒夜香的。奴婢寻思着认了他做个干儿子……他对这宫里年长点的倒都恭敬,看着是个守礼的。”

    年纪大点,性情稳妥,就不太会半路因为犯了事儿被赶出宫去;职位低,没有旁的法子只能抱紧了眼前仅有的大腿,安安心心做个好“儿子”。

    胡太妃心里暗笑,也真难为宁嬷嬷找出这么个人来。她半睁了一下眼睛,漫不经心扫了宁嬷嬷一眼,“就这个?本宫不信。这姓秦的,只怕还有哪里入了你的眼吧——你不肯告诉本宫?”最后一句起了点威势。

    宁嬷嬷做出一副被逼不过的样子,吞吐道:“实在不是奴婢有意隐瞒,只是这事儿奴婢白白来告诉您,只怕旁人多想。那秦媚儿如今是咱们祥云宫收夜香的。娘娘这里的……奴婢见他收过几回。每回,他都打开瞧好闻过。奴婢有一次见了,觉得他这人……太奇怪了些,便问他为何要这么做。原来他在净庭呆了十年,竟练出一样本事,能从夜香里看出一个人身体里是不是有病症来。他从前在净庭那样的苦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如今好容易出来了,自然是要全心全意侍奉咱们祥云宫的主子——娘娘您呐。”

    胡太妃拧着眉头,听宁嬷嬷讲了这秦媚儿的举动,心里一半是不喜一半却又是被人奉承到极致的些微得意。她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让他明日来这里,给你磕个头,就算认下了。你放心,你跟了本宫二十年,本宫不会让你落得个没下场。这人既然成了你干儿子,本宫自然有好去处安排给他。”

    “娘娘天恩!”宁嬷嬷忙笑着答应了,见胡太妃皱了眉,便知道今日的“絮叨”可以到底为止了。她闭上了嘴巴,沉默而卖力得给胡淑妃继续按摩下去。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太妃娘娘,南宫公子来了。”

    ☆、第69章 故纵咦说好的欲擒呢?

    胡太妃屏退了下人,与南宫玉韬对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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