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就那么大,两人离得很近。

    尽管黑暗,她仍能看清他的样貌,看清他眸中的神色。

    那双沉静的眼睛中,此刻溢满了不容错看的、对她的关切之情。

    孟七七心中一酸。就这样告诉他吧,把一切和盘托出,应该要相信他的——若是这样欺瞒下去,只怕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我……”她才吐出一个字来,方才那远远的“轰隆”之声忽然绵绵不绝地再度响起,夹着莫可名状的威势,隐约似乎还有爆裂之声。

    那声音迅速靠近,上一响还隔得极为遥远,这一响就已经近在耳畔。

    孟七七感到那恐怖绵密的巨响遍布了整个空间,她疑心这声音令她生出了大地都在震颤的错觉。

    不!不是她的错觉。

    身下的大地真的在震颤!

    她望向上官千杀的目光登时由迷茫变为了骇然。

    “是地动。”上官千杀比她反应要快,在她将要回神还未回神之际,已经用被子裹住她,抱着她冲出了营帐。

    孟七七被厚厚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从营帐中出来倒丝毫没觉得冷。

    上官千杀抱着她,快速跑到离营帐几十米外的旷野处,这才停下来仔细打量着女孩神色,柔声问道:“害怕了吗?”

    孟七七痴痴望着他,摇了摇头,忽然把双臂从被子底下挣脱出来,捧住了他的脸颊,问道:“你冷不冷?”

    上官千杀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

    他见女孩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道:“我无碍的。”他回望营帐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原本沉睡的十数人仓皇地跑了出来。

    李强任举着火把跑过来,“将军大人,公主殿下,您二位无恙吧?”

    上官千杀道:“可有人受伤?”说着下意识地往营帐处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孟七七,却见女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小步走着。

    李强任为人粗野,心思却机敏,他见状忙道:“只是很小的地动,营帐都还好好的,并无人员受伤——属下去安排。公主殿下怕是受惊了——将军您、咳咳,放心吧。”他说着往营帐处退回去了。

    孟七七听了李强任的话,饶是满腹心事,仍是忍不住笑道:“战神大人,你真是治军有方。手下的人都好厉害。”

    上官千杀被她调侃已经是家常便饭,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当夜众人怕地动再起,都不敢回营帐,便在旷野处睡下了。

    上官千杀与孟七七两人裹在被子底下,背靠着避风的小土堆,共望着冬日一轮冷月。

    初时孟七七还精神十足,连说带比划,等到黎明前最黑的那一会儿,她人已经困得有些迷迷糊糊了,脑袋靠在上官千杀肩头一点一点的。

    上官千杀替她拢了拢肩头的被子,隔着被子轻轻拍抚着她后背,哄她入睡。

    半梦半醒间,孟七七忽然问道:“战神大人,若是有一天我做错了事情,你会不会……”大约是太困了,舌头与牙齿黏在一起,后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

    上官千杀倒是愣了一愣,垂眸凝视着女孩安静的睡容,直到天地间光明驱散了黑暗。

    第二日中午,众人正在议论着昨夜的地动之时,高志远出人意料地赶来了,还带着一支千人队。

    他进入将军营帐的时候,孟七七正缠着上官千杀要喂他吃糖。

    见到高志远进来,孟七七脸上微红,收回了还抵在上官千杀唇边的手指,强装镇定跟高志远打了个招呼,“那个……你们聊,我出去看看风景……”

    上官千杀目送孟七七离开营帐的身影,唇角噙着一丝不自知的笑意。

    高志远小心翼翼抬眼,正看见自家将军满面柔情的模样,不禁更是心惊为难,越发不知道这次的事情该如何汇报才好。

    上官千杀收回目光,恢复了平素面无表情的样子,手上展开李强任新制的地图,口中淡淡问道:“军中如何?”

    高志远一躬身,脸朝地面做个苦相,想了想,决定先把比较安全的事情汇报了,最难的留到最后,因道:“属下已经按照少将军您的吩咐,与高志英在冀州便分道而行。属下率领一千骑兵,轻装上阵,一路急行至此——高志英大军赶到,少说还有三五日。”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带千人队来此之事,外间无人知晓。”

    上官千杀仔细看着地图上云州、并州交界处,听了高志远的话,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本就是计划好的,也不需多费心神。

    高志远吸了口冷气,搜肠刮肚把大军中该汇报的不该汇报的都说了一遍,最后连炊事队沿途购入了两车大白菜这样的琐事都说了。

    上官千杀听得渐渐皱起眉头来,几日不见,志远怎得如此啰嗦起来?他抬头看了高志远一眼,不耐道:“捡要紧的说。”

    高志远期期艾艾,额头冷汗直出。

    上官千杀道:“没别的事?那就下去吧。”这自然是反话,高志远情状如此反常,上官千杀当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高志远最后一咬牙,结结巴巴道:“少将军,您此前交给属下去查的奸细一事……有、有眉目了。”

    “哦?”上官千杀放下地图,凝目看向高志远,背后之人是财阀还是西北军亦或者——是别国的人?他心念如电转,盘算着背后之人是哪一派系,又该如何应对。在这些充满了算计血腥的谋略中,一个柔和的念头不期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又想起来,这下可以告诉七七那石齐的真实身份了——不知到时候她会是怎样地新奇雀跃。这样一想,上官千杀竟然极为罕见地有些迫不及待。

    就好像很久以前,当他在柳州海堤旁捡起第一枚纯白色的贝壳时一样。

    在那个当下,他就已经忍不住想象起收到贝壳时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高志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感到少将军的目光如同冰棱一般扎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军中摸出来的十三名奸细,属下查清楚了,他们之间互相是不认识的——只跟自己的上级奸细联络。这十三名奸细的上级,就是已经调到少将军身边的石齐。摸清之后,属下讲这十三名奸细分开刑讯。这些人全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其中十名死不张嘴,有三名熬不住刑讯,吐露了幕后之人……”

    上官千杀站起身来。

    高志远不知为何,竟退开一步,颤声继续道:“……据这三人的供词,他们当年初次受训之时,是由一位姓张的总管组织的。”

    上官千杀皱眉听着,绕着案几缓缓踱步,还在想姓张的总管会是何人。

    高志远舔舔发干的嘴唇,揣着一颗跳动过快的心脏,攒够了勇气道:“那张总管,名叫张新敬……”

    上官千杀钉在原地。

    “少将军您可能也知道,这张新敬不是别人,正是安阳公主殿下府上的幕僚……”

    ☆、第103章

    静静的金水河畔,孟七七抱膝坐在一株古树底下,出神望着水面上泛着银光的薄冰,不知在想些什么。

    灿烂的冬日阳光在冰面上一跃映上她的侧脸,将她鬓边的发丝都染上一层微光,那光仿佛还带着茸茸的触感。

    南宫玉韬从营帐外一路走到孟七七身后来,在她身边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也在旁边坐下来。

    孟七七仍是望着河面的薄冰发呆。

    南宫玉韬问道:“志远一来,你又回避了?”这一路上,凡是上官千杀听取军情汇报的时候,孟七七都会主动避开。

    孟七七没吱声。

    南宫玉韬倒是习惯她这样偶尔沉默的时刻,因笑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孟七七抬眼看他,清凌凌的目光从黛青色的睫毛下直射出来,令人想起长雪山山顶积雪化成的流水,“十七的事情我要告诉战神大人。”

    南宫玉韬微感吃惊,面上仍是含着笑意,轻轻“哦”了一声,顿了顿问道:“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孟七七凝视着他,目光不闪不避。

    南宫玉韬罕见地先挪开了视线,他笑了两声,笑声有些短促。

    孟七七认真看着他,“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自己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南宫玉韬轻轻问道:“你是要现在去说吗?”

    孟七七用一种“你疯了吗”的眼神瞅着他,“当然不是现在。”

    现在上官军兵临云州,但却还没动手。尽管孟七七已经知道上官千杀带兵至此,怀揣朝廷不知道的意图,但那意图究竟是什么却还没显露出来。她自己估量,多半是他是要与西北军一战的。然而这一战还没开打,那就不能认为上官军与西北军没有联手的可能。

    京中胡太妃与静王等人筹谋已久,动手就在这旬月之内。上官千杀与西北军是战是和,对最后的结局大为不同。

    南宫玉韬倒是什么都清楚——孟七七也知道这一点。可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约定俗成一样的,她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来向变态表哥了解战神大人的动向。就好像是南宫玉韬在中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她开口问了,那么平衡被打破后会发生什么都是不可预知的。

    “当然不是现在。”孟七七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把这一切对战神大人和盘托出,如果过几日上官军与西北军非但没有起战事反倒联手了呢?那她家人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其实这一点她理智上一直都很清楚,然而感情上她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安排的人出现在战神大人身边。如此赤·裸·裸的欺瞒,令她寝食难安。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真相是要说的,这是她屈从于感情的一面;然而何时说,却由理智来做决定。

    孟七七叹了口气,若不是关乎亲人性命,这样的问题在面对战神大人的时候是最容易解决不过的了。若是能确保不管怎样她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这样的事情,她多半会在第一时间缠着战神大人,直通通一句“战神大人,那个石齐是我的人,你多关照”就给交代了。

    南宫玉韬听她这样回答,笑起来。

    孟七七狐疑地瞅着他,“你笑什么?我刚刚的话很好笑么?”

    南宫玉韬耸耸肩,“我还以为你智商又降回三岁那会儿去了呢。”他说的是在刚听到孟七七说要告诉战神大人真相时的想法。

    孟七七咬牙,没她等开口,又听南宫玉韬继续道:“没想到却是我小看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来,按了一下孟七七的脑袋,“……胡太妃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栽培,还是有点成效的嘛。”

    孟七七险些被他一下按到河里去,拨开他手腕站起来,不肯吃亏地也敲了他脑袋一下,哼道:“门缝里瞧人!”她站起来了,才看到南宫玉韬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只琉璃瓶,瓶中封着细细的一卷纸,正是当初在苍苍山顶,隐婆转交给他的“一对夫妇”留给他的信件。

    “咦,你还没打开看呀?”孟七七问道,好奇地伸手去摸。

    南宫玉韬下意识地想要将琉璃瓶收起来,手动了动又停在原处,给她碰了一下那瓶身。

    孟七七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只有面对战神大人时会偶尔有想要欺负他的恶趣味才会故意跟他反着来,这会儿她察觉到南宫玉韬的情绪,只碰了一下那琉璃瓶便收回手来,笑道:“确定无误,是真琉璃。”

    南宫玉韬将琉璃瓶收到身前来,嗤笑一声,“你别做公主了,改当古玩店铺掌柜的算了。”

    孟七七方才下定决心,解决了心头大事,这会儿心情明朗,笑道:“那也不错嘛。”她一瞥眼,遥遥看到高志远从将军营帐中走了出来,因拍手笑道:“我回去啦——这处风水宝地便留给你啦!”

    这株古树下的金水河畔,非但不冷,而且风景又好又安静。这几日来,她与南宫玉韬都挺喜欢呆在这儿的。

    孟七七蹦蹦跳跳往上官千杀所在的营帐而去,路上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南宫玉韬独自立在金水河畔,逆光看不清神色——他伸臂在河面之上,手握那只琉璃瓶,,似乎只要一个松手,那琉璃瓶便会破开薄冰沉入河底。

    一阵风来,吹得他头顶的树叶哗哗响成一片,那声音隔了冬日冻得硬邦邦的空气传到孟七七耳中,不知为何令她脚下慢了半拍。

    掀开营帐帘幕的时候,孟七七心里还乱七八糟地想着,看来是该物色个表嫂给变态表哥了,因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快活……

    “我回来啦!”孟七七笑着扬声道,一步踏入营帐中,抬眼就看到战神大人手撑额头坐在案几之后。

    上官千杀听到她的响动后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动作缓慢到几乎有些沉重,就好像有一座泰山压在他脖颈上一样。

    孟七七没察觉,从外面一进来,整个人都暖起来了,她正忙着解外袍,一面笑问道:“高志远走啦?你们聊了好久……”她摸着自己耳垂又跺了跺脚,人已经走到了上官千杀面前。

    她在上官千杀旁边坐下来,笑着拉他的手来碰自己耳垂,“是不是很凉?虽然在外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冷,但是……”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孟七七忽然就忘记了下面的话。

    上官千杀的手掌顺着她的力道静静捂在她耳畔,他温热的体温更令她觉出自己的耳垂上的凉来。

    然而他的目光,却比她的耳垂更凉。

    这样的目光,她曾经见过许多次——在战神大人看别人的时候。她曾经见过他与下属议事时的情景,他很少说话——战神大人原本就是一个很寡言的人,但是只要他淡淡一个眼神看过去,那些怀有私心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战神大人在军队中的名声所致,直到这一刻,她自己第一次承受了这种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比积年的冰雪更冷,比刮骨的匕首更利,比千丈的潭水更静。

    令人战栗、令人痛楚、令人不敢发出声响。

    孟七七本就心中有鬼,在那目光下不由得便僵了一瞬。白着一张小脸,她小声道:“战、战神大人……?”在她这声低语之后,她感到战神大人的目光,以及整个人的神色,由冷厉转为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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