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华也记起当初的事情来,“莫不是你当初押运军粮,却在锦州耽搁了足足两个月,惹得先皇大发雷霆那一次?”这也正是蒋虎彤在柳州查出来上报给孟七七,后来却自己又否决了的事情。那时候耽搁军粮一事,被御圣皇后揽下来担了责任,倒是没让孟狄获受什么惩罚。

    孟狄获沉重点头,“正是那次。”他长叹一声,当初他在良心的煎熬中反复挣扎,最终还是因为性格懦弱,屈从与先皇的命令。在他离开定州的第三天,大战就爆发了。

    虽然上官千杀的父亲与祖父都是直接死于那场战争,但是在他亲自将染毒的官袍送出时,却已经是决定了要做一个害人的帮凶。

    孟狄获为人老实良善,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中,绝不会是见义勇为的人,因为没有那个勇气;却也不会是暗中害人的人,因为心善性软,做不来这样事情。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十数年如一日,始终在那里。只是上官千杀的祖父与父亲既然已经去世了,当年知情之人也大半不在了——孟狄获也万万没想到上官千杀会知道真相。可是做了这样的事情,在他内心深处,他永远在隐隐不安,觉得会有东窗事发那一日。

    当上官千杀在山洞中对他拔刀相向那一刻,孟狄获心中一片雪亮,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虽然定州大战是上官阖族惨死的直接原因,可是这并不能掩去他曾是一个“刽子手”,屠刀下还是忠臣功臣。

    李贤华听完,她自然是站在自己丈夫这一边的,“你又何必这样自责负疚,便是没有你下毒在前。定州大战,上官家一样是逃不过去的。”她又道:“上官千杀因为此事要找你报仇,在他的立场上看来,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你也实在不必引颈等死啊!”在她看来,孟狄获固然行事不妥,但一来不是主谋,二来没有真的造成什么恶果,没有偿命的必要。

    孟狄获把脸埋在双手中,长长吸气又呼气,只是摇头道:“你不懂,我这心里难受得紧,觉得着实对不住人家……”

    其实就是他这个老实人,道德感太高。换个生性凉薄一点的,譬如说……譬如说南宫玉韬这样的,挥挥折扇就忘了这回事了,哪里还会记挂这么多年自我惩罚?

    定州大战之后,上官军元气大伤,最后只有上官千杀死里逃生,带了几百人活了下来。毓肃帝见状倒是彻底放下心来。这么多年来,上官军又才一点一点壮大到万人之众。前些年,朝中大臣谏言他收回上官千杀手中的兵权。孟狄获却是想到这些事情就心头沉重,一拖再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罢了。

    孟狄获与李贤华在被关押之处的这番对话,自然没有第三人知晓。

    孟七七还在山洞中与上官千杀僵持,她听了上官千杀那淡淡一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能体会出底下的担心抚慰之意。她鼻中一酸,再度攀住上官千杀的臂膀,含泪颤声道:“我并非只是信我爹性情才说此中必有误会。”

    她仰望着上官千杀,盈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实在是不信,不信苍天会如此狠心对你我二人。”

    上官千杀心中大恸,他垂眸看着女孩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怜惜地为她抚去眼角泪珠,口中却是低低道:“七七,当年你父亲送来的官袍,我父亲与祖父穿上之后,在柴浪国大军攻城前一刻,便已经暴毙身亡了。”

    孟七七定在原地,眼中的泪都忘了流。

    上官千杀怜惜得抚摸着女孩冰凉的脸颊,想要暖她,他弯下腰来,深深望入她清亮的眸中,“你父亲已承认当年之事。所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要这样才能掩饰住其中的颤抖,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是要哭的笑脸,“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样残忍。”

    ☆、第116章

    上官千杀说完这句,无法再看女孩脸上的表情,错开一步,让开七七,向着洞口走去。

    孟七七却是在听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情大为震荡,连日来一直不曾好转的晕眩登时大作,只觉眼前一团团金圈在互相碰撞。她感到面前战神大人离开时衣襟带起的气流,摸索着扭过身子去,抓住了他腰两侧冰凉的金甲。

    上官千杀只当这是女孩一如既往的挽留,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咬牙仍是向前走去——却感到女孩贴着他后背软软滑了下去。他心头一惊,反臂捞起女孩腰肢,低头看时,却见七七已是面色雪白晕厥过去。

    这一瞬间,上官千杀心跳都停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双膝一软,托着女孩缓缓跪倒在地上。

    “七七!”他低吼,声音支离破碎。

    怀中的女孩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

    不管千七二人在这明山腹地里是如何伤痛绝望,同一时间的禁宫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孟如珍除掉了父亲静王与两个庶兄弟,虽然还没正式登基,却已经俨然是下一任帝王,一举成为这场政变中最大的赢家。

    他简单处理了紧急政务,抚慰笼络了朝中几个重要大臣之后,转过脸来第一件真正要办的事情,却是要除掉善善。这些年来,善善为了扶持两个庶兄上位,暗地里给孟如珍下了不是一次两次的绊子。

    举个例子来说,两年前孟如珍跟着工部大臣到柳州视察治水之事,善善就差点让他在宁江上有去无回,做了水底死鬼。孟如珍在静王府小厨房的厨娘也被善善买通,若不是被孟如珍排查出来赶出府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两桩事情,已经是这些年来很普通的数百例中的寻常事了。试问,孟如珍要如何不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恨之入骨?

    善善却也不是傻的,早就察觉京中动向不对劲。上官千杀带兵攻入禁宫那夜,善善既没有陪在胡太妃身边,也没有留在静王府里,而是出人意料地去了未婚夫马庆忠所在的马府。

    孟如珍派军队去马府搜善善出来,却被马庆忠命人拦住了。

    “既然已经是下过聘了,她便是我马家人了。这是要抓我马家人不成?”马庆忠是这么说的,倒是不亢不卑。善善是从头到尾没露面。

    孟如珍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这档口不该再与马家起冲突。现在胡家人在湖州闭关自守,封锁了州界,不许百姓出入,俨然是要自成一个小国的架势。他孟如珍跟着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弄死了胡太妃,是把胡家往死里得罪了。这会儿要是再跟马家杠上——他可是清楚地知道,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是不会管他死活的。

    就在孟如珍独自于思政殿中转着圈发恨之时,孟皎依一袭白衣缓缓步入殿中。

    孟如珍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微微一愣,忙堆起笑脸,“十九姑姑,您怎么来了?”当夜胡太妃死的时候太乱,后来给外界的说法都是混乱中死于流矢。这责任定然是他孟如珍这个最大的得益者,以及上官千杀这个明面上的发起人来担着。上官千杀又答应了胡太妃临死前的请求,允诺不为难她的独女十九长公主。更兼之,孟如珍知道这个十九小姑姑与南宫玉韬的关系似乎向来不错,因此占领禁宫这两日来也不敢怠慢她。

    孟皎依脸上是一片漠然,简直不像是活人的神色,“我来向你辞行。”

    “辞行?”孟如珍又是一愣,继而笑道:“可是哪里住得不如意了?十九姑姑尽管宽心就是。我这便去交待底下奴才们……”

    “不必。”孟皎依冷冷看了孟如珍一眼,她在这禁宫活了二十余年,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起就住在此间,现在倒要这样一个得志小人来让她“宽心”,“我今晚便搬回觉悟寺去了。”她曾在那里住过整整三年。

    孟如珍怎么会看不出孟皎依眼底的鄙夷之色,不过只作不知罢了,仍是脸上带笑叮嘱下人好好将“十九长公主”送了出去。他看着孟皎依远去的身影嗤笑一声,却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选个黄道吉日将自己府上的几个小妾接到后宫中来……

    十九长公主只带了一个简单的青皮包袱便独自出了宫。她曾经有过一国之君做父亲,只是很少能见到他;后来他死了。她曾经有过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做母亲,只是很少能同她说些心底话;如今她也死了。她不想去追究她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单她知道的那些事情来看,她的母妃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冤枉。便是连她这个女儿,也有恨极了想要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时刻。

    十九长公主抬起脸来,望着天上那轮散着慈悲清辉的明月,可是为什么她的眼泪会一直流?

    现下,这世上再也没有十九长公主,只有孟皎依了。

    孟皎依一路走到宫门外甬道的拐角处,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摘下头上的兜帽,对着墙拐角道:“我出来了。”

    却见拐角处转出一名穿袈裟的男子来,他双手合十,一眼看到孟皎依脸上泪痕,猛地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他容貌清秀,仔细看去,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藏了孟皎依的玉枕在禅房,被胡太妃搜出来要拖出去砍了的那个明远和尚。

    孟皎依心中想着,现下可不会有人来管她交什么朋友了。这样想着,眼泪又要流下来。她忙强行忍住,冷冷问道:“你不是传信说那人你跟到了吗?在哪里?”

    明远这才睁开眼来,轻声道:“我这便带公主前去。”

    孟皎依冷声道:“从今以后别再叫我什么公主了。”

    明远呆了一呆,期期艾艾道:“那、那,女施主……”

    孟皎依纵然难过,也被他这幅傻样子逗得扑哧一笑,“什么女施主,男施主的——你就叫我阿依好了。”想起曾经这样喊自己的母妃已经不在了,不禁又是一阵悲痛。

    明远讷讷不敢多言,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带着孟皎依走到湛北路上去,停在了暖春阁外。

    孟皎依仰头看着阁外那高高挑起的两盏红灯笼,有些不愿相信,“你跟着他——他来了这种地方?”

    明远脸上微红,忙摇头道:“不是不是,他去了这阁子后面。”

    暖春阁的后面是一大片竹园。

    万壑翠竹,连肩接踵。夜风吹来,便是一片竹叶擦蹭的窸窣声,宛如浅浅的浪涛声。

    这里与前面的红香软玉绝不相同,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风声竹声,不闻一丝人语。

    孟皎依与明远沿着翠竹间的小径走入园子深处,便见一方静湖,上面搭着一座竹木拱形小桥。过了桥,却是一幢小楼。小楼没有漆色,全然是原木的奶黄色。一走近,便闻到整幢木楼都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也不知道这小楼是用什么样的香木建成。

    “他就在那楼里面?”孟皎依轻声问明远,见他点头,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紧。

    她轻手轻脚走到那小楼旁边,才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静王与胡太妃都被杀死了,这样他还不满意吗?”这男子的声音听不出年纪,既不粗嘎也不细嫩,既不悦耳也不难听,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平凡到令人听上几百遍都记不住。

    然而无端端的,孟皎依就是觉得这嗓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来,“这两人之死可并不是少主的功劳。国君的意思是,还要再乱一点……”

    孟皎依猛地认出方才那平板无奇的声音来,嗓子眼里低喊一声,竟然真的是他!

    这一声登时就被里面的人察觉了。

    “什么人!”那苍老的男声大吼,却有两个人破窗而出,径直往孟皎依藏身之处扑来。

    明远大惊失色,忙上前挡住来人,以一敌二,与那两人缠斗在一处。

    便在此时,楼中那平凡的男音再度响起,“尖牙、尖手,让她上来吧。”那人静了一静,悠悠叹了口气,“阿依,你这又是何苦。”

    却说千七二人那边,上官千杀已经带着晕厥的孟七七回了将军府。

    他抱着孟七七大步走入府中,对门房命令道:“去找大夫与南宫玉韬来。”声音还算镇定,眼中却是不容错认的惶急紧张。

    大夫先到,诊病流程走了一遍,战战兢兢表示瞧不出是什么症状来。

    上官千杀坐在床边,握着女孩冰凉的小手,脸色越来越沉,淡声道:“出去。”

    那大夫立即滚蛋,多一刻都不敢耽搁。

    南宫玉韬是从城外的西北大军中来,他既要做上官军的军师,还要伪装成七七指挥西北军,这分饰两角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听说七七找到了,但是却晕厥了,他这一路赶回来真是把马都要赶死了。

    听到南宫玉韬走进来的脚步声,上官千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凝视着女孩苍白的面色。

    南宫玉韬口中笑道:“说不定是这丫头这几天没吃好没睡好,这会儿饿晕了,或是睡死了……”说得轻松,手搭上七七手腕,脸上神色却也渐渐变得冷凝。他忽然掀开七七的衣袖,一叠一叠挽了上去。

    上官千杀阴郁地看向他。

    南宫玉韬却是用手紧紧掐住女孩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不一会儿就见女孩雪白的小臂上渐渐显出一条淡紫色的细线来,从无名指指尖一路蜿蜒到小臂二分之一处。他面色是罕见的凝重,低低嚷了一声:“焚情。”

    上官千杀急问道:“什么?”

    南宫玉韬忧心忡忡地看了昏迷着的小表妹一眼,解释道:“是已经失传了的毒蛊,焚情。十多年前我曾经听师父提过一次,却也不知内里。看这紫线长度,她中这毒蛊至少已有一月之久。待到这紫线长到心口,那便……”

    “该如何解?”上官千杀不愿听那太过可怕的结果,紧紧盯住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颓然吐出两字,“无解”。

    ☆、第117章

    暖香阁后的小楼中,孟皎依被尖牙提着拎上了二楼。明远与尖手在后面边打边跟上来。

    二楼很黑,一盏烛台都没有点亮。

    尖牙哼了一声,挥手松开,将擒住的这个偷听的女人摔在地上。

    孟皎依痛呼一声半躺下去,借着窗外流水般的月光,看到眼前是一层通天落地的鲛绡帐。她看不清那白色的帐幔背后有什么,但是她知道有人在那后面正观察着她。那人阴凉的目光好似浸了水的蛇皮一样一寸一寸覆上她的肌肤,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然而她竟然觉得有种生疏的刺激。他与她印象中的那人好似完全不同了。

    “你到底还是追过来了。”帐内人又是一声悠悠叹息,静了一静,做了决定,再开口时已是恢复了平淡的口吻,“尖牙,点起那盏红烛来。这屋里也太暗了些。”

    孟皎依心情激荡,竟是半边身子发麻站不起身来,仍半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一层鲛绡帐从里面分开来。

    红色的烛光亮了起来,那人自分开的白色帐幔中缓缓步出,停在了孟皎依身前。

    孟皎依痴痴道:“你果然没死。”

    马庆攀摘下脸上黑色的面罩来,露出一张年轻白皙的脸来,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孟皎依,和气笑道:“公主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孟皎依嗅到一丝幽幽的香气,像是从面前这男子身上传来的,又像是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她说道:“我有想知道的事情,你肯不肯告诉我?”

    马庆攀仍是低头看着她,平淡道:“你问。”

    孟皎依乍然见到“死别”十余年的故人,心潮自有一番起伏,然而这一刻能问出口的第一句,竟也只是,“你究竟是谁?”

    马庆攀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

    尖手惊叫道:“少主,不可!”

    尖牙比弟弟心思细密些,此刻却只是抱臂看着。

    马庆攀听若不闻,一径说下去,“我乃是柴浪国的少主、柴浪国国君的第三子,柴庆林。”他不用孟皎依问,便懂她想知道什么,又道:“马家家主马采觅,实则祖上是颏阿国的人。他后来做了我们柴浪国的内应。我十五岁那年,马采觅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国君便派我潜伏到南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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