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宋明海的面,当着夏老的面,当着那条老街所有看着他们每日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的那些见证者的面,一起坦坦荡荡地走进了雨里。

    夏家的司机最终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夏老,你真的就这么同意了?”

    夏老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同意又能怎么样。法律规定我们这些当家长的只能管他们到十八岁,就是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别人管不了也负不了责。”

    所以他只会管夏枝野到十八岁。

    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最自私最古板最想让孩子好的封建家长,他不会让夏枝野再去见宋厌。

    因为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们年少无知的冲动,他不能看着他的孩子走上一条艰难的路。

    可是如果再往后的经历证明了他们不是年少无知的冲动,他们经受住了距离和时间的考验,他们也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他再也没有权利去干涉。

    “小野啊,和他爸一样,性子比谁都好,也比谁都倔,要么没有稀罕的东西,但一旦稀罕上了,怕就是再难撒手了。”

    雨天悠悠的一声叹息,是少年们早就在心里笃定好的结局。

    ·

    夏枝野和宋厌如往常一般出现在形体室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内是一片凝重的沉默,众人都看着他们,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孔晓晓的眼眶甚至还有点红。

    最先笑了一声的竟然是宋厌:“你们这是怎么了?”

    一看见他笑了,其他人瞬间就绷不住了,小胖哽咽道:“厌哥你怎么还笑啊,刚才孔晓晓去教务处领道具,听到刘德青给其他老师说你爸要把你转走了。”

    “哦,这个啊。”宋厌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因为我和夏枝野谈恋爱被他们发现了。”

    “……”

    因为说得过于轻描淡写又无足轻重,其他人呆坐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

    只有宋厌依旧笑道:“不过我爸说等我们演完了再带我走,正好那天还是我生日,所以你们到时候给力点行不行。”

    或许是因为宋厌表现得太冷酷暴躁了,所以当他这样的时候笑着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泛起了酸。

    小胖第一个抱住了宋厌,嗷嗷大哭:“你爸怎么这样啊,喜欢男的怎么了啊,干嘛就要转学啊,你才转来多久啊,转来转去好玩吗?”

    而一向拒绝除了夏枝野以外所有人触碰的宋厌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行了,两百斤的胖子别哭了,我把学校门口奶茶店的会员卡留给你了,再盖一个章就可以免费兑换三杯奶茶了。”

    小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厌哥你真好,你真的好好,你不要走行不行,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

    赵睿文也忍不住了,一把扑上来从后面抱住宋厌:“我错了,厌哥,我不该说看你们发狗粮看腻了的,我还能看你们打狗粮发到毕业,真的,你能不能别转学啊,你转学了我们夏爷怎么办啊。”

    “就是,你们随便撒狗粮都行,就是别走啊。”

    “我不把剧本改虐了,我要把你们写he,我一定要把你们写成he,呜呜呜呜……”

    形体室里其他男生哭得没有他们两个惨,但也都红了眼眶,依次上来给了宋厌一个又一个用力的拥抱。

    换做以前,夏枝野肯定早就醋得把这些人一脚一个踹开了,可是现在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宋厌,看着他和这座城市正式开启的告别礼。

    看着这个初见之时冷酷漠然到像是永远不屑于交朋友的尖锐少年,如今也学会了温柔地笑着说出那句珍重,再会。

    而直到所有男生全部道别完后,孔晓晓才捧着那双大红礼服,站到宋厌跟前,强忍住哽咽,平静道:“放心吧厌哥,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好好演的,我们还要把结局改成he,给你买最大的蛋糕,给你过生日,绝对不让你留下任何遗憾。所以你先去试试衣服吧,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明天就去换。”

    宋厌双手接过,笑道:“好,谢谢晓姐。”

    本身就是好看极了的少年,如今这样温柔一笑,孔晓晓彻底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哭出声:“厌哥你要难受你就哭出来吧,你这样憋着,我看着难受。”

    像是真的觉得他们的反应太夸张了一样。

    宋厌忍不住笑道:“你们别说得跟生离死别得绝症似的。我和夏枝野又不会分手,就我们俩的成绩,高考后不是稳稳的北大会师,有什么好哭的。”

    “真的?”

    孔晓晓吸了下鼻子,将信将疑。

    宋厌抱着大红喜服,回头看向夏枝野,挑眉道:“你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夏枝野像往常那样吊儿郎当德上前搭上宋厌的肩,懒洋洋笑道,“你是觉得我考不上北大,还是我厌哥考不上北大?”

    “都不是。”

    “那不就得了,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厌哥揍你们了呢。我们先去换衣服,你们看看剧本怎么改。”

    夏枝野一手拎着喜服,一手搂着宋厌,慢悠悠往音乐厅后面的更衣室晃去,时不时低头笑着和宋厌说着什么,到了更衣室,也是各自拿着自己的礼服进了更衣间。

    脱衣,换衣,从容不迫,井然有序,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一样。

    似乎他们都已经理智冷静到不会因为这样暂时的分别而进行无谓的哭泣。

    然而当宋厌低着头,怎么也系不好喜服上的最后一粒盘扣的时候,突然“吧嗒”一声,眼泪就砸到了地上。

    他努力忍着眼角和鼻尖涌上来的酸楚,努力睁大眼,试图不被眼泪模糊视线,指尖也努力做到平稳细致。

    可是鼻尖还是越来越酸,视线还是越来越模糊,指尖还是越来越颤抖,那粒小小的纽扣就是怎么也进不了那个本该套进它的袢条里。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时候,他的眼前终于什么也看不清,低着头,哽咽地叫出了一声:“夏枝野。”

    然后门帘掀开,他被拥入怀中:“我在。”

    嗓音是同样的沙哑和颤抖。

    那一刻宋厌终于忍不住了,他俯进夏枝野怀里,十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喑哑:“夏枝野,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熬得过来,我也不知道万一熬不过来我该怎么办,我怕抑郁复发,我怕我再也睡不着觉,我怕分开这么久你不来找我怎么办。夏枝野,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快呼吸不过来的那种难过,我该怎么办。”

    尾音淹没进绝望的哽咽中。

    夏枝野肩头大红色的绸缎织物晕开大片大片深色的洇湿。

    冷硬的少年终于失去了他的伪装,瘦削单薄的脊背,无望颤抖如同冬日的蝴蝶。

    夏枝野无法表达那时候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疼,也无法表达他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紧紧抱住宋厌,哑着嗓子笃定道:“别怕,我肯定会去找你的,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男朋友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过,对不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到时候带着房产证,银行卡,大钻戒,去接你,好不好。”

    宋厌想说好,可是他怕自己一张口就是再也忍不住的哭腔,只能死死咬着唇,抓着夏枝野衣襟的手指已经用力得快失去血色,然后点了点头,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嗯”。

    夏枝野听着这声“嗯”,抬起头,闭上眼,试图阻止某种液体的掉下。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笑着揉了一把宋厌的脑袋:“就一年半而已,我们以后还有六十个一年半,怕什么。而且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又不是异地恋就等于失联了,我们还可以一起打游戏,一起聊天,实在不行还可以写信快递给你,就当和周子秋沈嘉言他们一样在网恋,还可以开个变声器增加情趣,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宋厌喉头上下一滚:“嗯。”

    “那我们这几天多腻歪腻歪好不好,我还没跟你腻歪够呢。”

    “嗯。”

    “那抬起头给我看看好不好,我们厌哥这么国色天香天生丽质的脸,不多看两眼太吃亏了。”

    “去你妈的。”

    宋厌终于破涕而笑,轻踹了夏枝野一脚,抬起了头。

    泛红湿润的眼角,靡红渗血的唇角,大红艳丽的喜服,苍白的肤色,和卸下所有伪装脆弱漆黑的眼眸,就一下活生生地同时撞入了夏枝野的眼底。

    那一刻他意识到,他比他原以为地更早地喜欢上了宋厌。

    或许就是那一次撞破宋厌换上喜服的时候,他就有见色起意地想过,如果这是个女孩,以后做他新娘多好。

    可惜宋厌不是个女孩,是个男孩,所以就只能以后做他的新郎了。

    但这也没有关系。

    “宋厌,我们总会一直在一起的。”

    他轻轻触碰上宋厌唇角的伤口,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是宋厌记忆里少年时代的夏枝野最用力最无望又最笃定的一个吻。

    似乎是试图用这个吻向年少无能为力的他们证明着即使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依然会深爱彼此,抵得过岁月漫长,抵得过距离遥遥,抵得过世间的偏见和未知的余生长路。

    以至于很多年后,宋厌都能回忆起那个吻里鲜血的甜腥和眼泪的咸涩。

    那时候他已经戴着那枚刻着夏枝野名字的婚戒戴了很多年,可是每当回忆起那段日子的时候,依然总是会想明明当时什么都没有,怎么就那么幼稚又中二地对彼此充满信心,认为他们一定会永远一直在一起。

    也或许那些幼稚和中二就是年少恋爱里最令人动容的地方。

    比如幼稚到在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每天都要穿着情侣装,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比如幼稚到夏枝野给他买了466支薄荷味的棒棒糖,让他每天吃一根,说糖吃完了,他就来了。

    比如幼稚到上课的时候总是会在课桌底下紧紧牵着手,晚自习的时候总是会躲进树林里亲吻,睡觉的时候总会一起挤压616宿舍那张狭小无比的单人床上一起相拥而眠。

    再比如幼稚到形影不离腻腻歪歪,连深夜也舍不得合上眼,像是生怕少看对方一眼。

    也比如幼稚到在南雾三中110周年校庆的文艺汇演上,搞了不顾大体又浓墨重彩的那一幕戏剧。

    当方尝饰演的祝母要求梁山伯亲手写一封断情信给祝英台而被拒绝时,祝母愤而甩袖:“你不写?你以为愤怒就会改变你跟英台的命运吗?要怨就怨你们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了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两个就可以改变这个时代!”【1】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清清楚楚地落进了坐在第一排的杰出校友宋先生耳里。

    台下的人轻哂一声。

    台上的人却不卑不亢,情深不移:“我曾允诺于他,待我及冠之日,定会上门提亲,他于我有意,我亦钟情于他,所以父母之命,生死之逾,皆拦我不得,纵使生不能成婚,死亦要成双。”

    于是一语成谶。

    祝英台迫于父母之命穿上大红嫁衣嫁于马文才。

    梁山伯相思成疾一身素缟,至死未能再见到祝英台一面。

    祝英台的花轿路经梁山伯的坟前,一身嫁衣裳,却无想嫁人,绝望之中,触碑而往,倒于血泊之中。

    灯光暗,哀乐起,空中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

    只待化蝶,落幕就算圆满。

    然而黑暗之中却传来低而温柔的一声:“英台。”

    然后灯光亮,哀乐停,本该落下的白色玫瑰花瓣也没了踪影。

    夏枝野一身大红喜服从墓后缓缓走出,在宋厌身前蹲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我来接你了。”

    他的眼神太过温柔,以至于宋厌一时竟分不清这句话是梁山伯对祝英台说的还是夏枝野对宋厌说的,只觉得喉头突然紧得厉害。

    夏枝野倒也不受他忘词的影响,依旧低声温柔笑道:“我此番本应归黄泉,可是阎王怜我生前有执念未了,便又放我归来圆愿。你猜我执念为何?”

    “为何?”

    “为欲与你白头偕老共度余生而不得。所以我如今来求娶于你,了我执念,不知你可否还愿意。”

    夏枝野穿着大红喜袍本就好看至极,温柔地笑着说出这话的时候,宋厌想,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拒绝。

    就像他没有道理不爱夏枝野。

    无论这条路有多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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