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辞没有再走近。

    声音不高,却在风雪之中显得分外清晰:“柚柚,我们之间有误会。”

    花柚笑起来,点点头:“如果你想聊,我们可以聊聊。”

    顿了下,“不如你先告诉我,我的老师白渡月,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了?”

    “他不是我的人。”

    花柚嗤了一声,便听得闻星辞继而淡淡道,“他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虞瑜。”

    花柚:“?”

    闻星辞道:“虞瑜未嫁给闻青平之前,白渡月便倾心于她。只是他出身太低,不曾对当时还是世家贵女的虞瑜倾诉过心意。等到他医修的名声打响,虞瑜已成人妇,又有了你。”

    他这一次态度出乎意料地坦诚,一五一十地透露:“他别无所求,来闻氏只为守护虞瑜。又爱屋及乌,对你照顾颇多,可你却并非虞瑜之子。”

    花柚的笑容淡了,“那他何时知道你的身份的?”

    “白渡月应该同你说过,闻青平重伤垂死时,曾用秘法找寻过他留下的血脉。那秘法,便是白渡月给他的,”闻星辞的手背上落了雪,凝成一点晶莹的水珠,被他轻轻拂开,“闻青平派人刺探过后,误以为你才是他遗落在外的血脉,但白渡月早就试过,你与虞瑜并无血亲关系,便由此推想,我或许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同你在一处了。可他并未同闻青平点明,因深知你良善的脾性,绝不会因此而伤害我,便将此事告知了你,欲让你亲自送我回来……”

    花柚嘴唇动了动,嘲讽一笑,终究是没指责什么。

    所谓人善被人欺,这大概就是真实写照吧。

    闻星辞说到这里也顿了下,似乎在观察花柚的反应。

    花柚心里微动。

    忽然意识到双方信息不对称,闻星辞该并不知道她如今恢复记忆到了什么地步,一路坦白,一路也在试探。

    就算有催眠之法从中作梗,但人的术法是没办法精准地控制旁人的记忆的,总归会有偏差。

    花柚决心不能让他警醒捉到把柄,从中搅弄浑水。又要从中套话,得知自己缺少那一部分记忆的真相。

    整了整思绪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归咎成我的良善,将你们陷害的意图隐藏下来。”

    花柚深深呼出一口雾气,“回族之路,九死一生,但那是你该走的路,不是我的。我护你,原是出自于情谊,谁想死了一回才知道,原来是你们精心策划的得意之作!就因为我还对你们抱有善念,所以我活该,是吗?”

    扶岑心疼得默默抱紧了她。

    闻星辞眼眶通红:“不是的……”

    “别说你利用我的时候,没想到过这些。”花柚不再带笑,面无表情着,“你处心积虑赶走了小龙。若他在,对我对你,都该是个助力,可你选择了将他赶走,为什么呢?”

    闻星辞身体轻微颤抖起来,摇着头,不说话。

    “因为我的安危不再你的考虑范围之内,你只需要,我护着你一个人。死了,是为你而死。活着,你后续更有无数种手段让我离不开,让我继续为你当牛做马?”

    花柚纳闷,“你既如此看待我,等我死后,又做出这番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我若是你,既然已经得偿所愿,登顶仙域第一世家族长之宝座,保管会离这个女人远远的。省得她想起来觉得不甘,又反过来找我晦气,你说呢?”

    闻星辞摇着头,嗓音沙哑得仿佛被磨过:“……是我后悔了。”

    花柚眯了下眼。

    “从你护着我跳下山崖的那一刻起。我便想,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你活下来。”闻星辞扶着轮椅的扶手,几乎哽咽道,“我不知道她会杀你……更不知道在你问我的过往之事的,要怎么回答你……”

    闻星辞对这一段花柚空白的记忆竟然没有半点隐藏。

    扶岑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脑中急转,想起在浮华宫时,老僵尸曾试图窥探她的神识。

    随后曾道,是花柚自己,不愿意想起这一段记忆,更不想人窥察到自己的死因。

    如此种种之后,还能得花柚如此庇护之人。

    扶岑思来想去,只有一人了。

    低头看去,花柚脸色煞白,显然也已经猜到了。

    虞瑜。

    “虞瑜在离开闻氏之后便性情大变,她有了心魔,本该静修。可闻氏内斗,卷出闻青平两个子嗣流落的消息,其中之一更是虞瑜所出的嫡系。纵然她自己不愿再蹚这趟浑水,虞氏又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争权夺利?他们原本就是为此将虞瑜送来闻氏的。”

    “敌对之人,寻不见身在暗处的我,知我在闻氏虽无根基,难以立足,却可投靠母族东山再起。他们为了掐灭我的一丝生机,自然也将虞氏视作必须拔出的眼中钉。一日之内,虞瑜同时痛失父兄。行将走火入魔之际,是你抱住了她,护着她,想要带她离开战场……”

    扶岑原不畏寒的,听到此处,身在那寒潭之中,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低头轻轻靠在花柚的发顶,落下安抚的一个吻。

    花柚却闭了眼,

    咬着牙,几乎忍不下神识深处,荡开来撕裂一般的痛楚。

    被她自己封起来的记忆在眼前被血淋淋地撕开。

    天光晦暗,

    虞瑜刺入她胸膛的剑,是曾陪她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星辰”。

    “星辰”有灵,饮着她的血时,似乎还发出了哭嚎一般的悲鸣。

    不远处,闻星辞迟一步地回眸看到了她,

    瞳孔收缩,眸子一瞬空了。

    向来自持矜重的人,从轮椅上翻了下来。

    用手支撑,爬过了尸山血海,一身脏污地朝她伸出手。

    目眦尽裂,却没能接下她倒下的尸身。

    花柚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就好像不回头,看不见,就能不知道杀了自己的人会是谁了。

    ……

    吧嗒——

    一滴水珠落入寒潭,声响轻得几不可闻。

    闻星辞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低声:“我是想救你的。也并不知你早已做了安排,便想要收集你的生魂,好为你转生……”

    扶岑默默听着,因为知道凶手不是闻星辞,而慢慢卸下防备,看他靠近几步也并未做声。

    地面沉寂的积雪陡然躁动起来,沸腾一般,又仿佛里头藏着什么怪兽,呼之欲出。

    花柚的眼神一瞬冰寒,等扶岑回过神来时,她的身影已经从怀中消失,凭空出现在了闻星辞的面前。

    单手,遏住了他的喉咙。

    花柚:“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在一个人的身上,连栽两次跟斗吧?你说你嘴里究竟能有几句真话呢?”

    闻星辞面不改色,近距离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开心。

    早前眼底的那些泪意说散就散了,扬着点无辜的笑意:“我说的都是真的。”

    “用手段赶走了小龙,我不否认。有竞争,自然就会有淘汰,他心智不全输给了我,自己离开了浮华谷退出,那便应该是我待在你身边。”闻星辞扶着她的手腕,“我也承认利用过你,考虑不周,乃至酿成大错,悔恨无极,与你错失千年,但我都会补偿你的。”

    “小龙离开,是你以麒麟之血,对他施了催眠诅咒。”

    闻星辞仿佛第一次听见一般:“哦?他是这么同你说的么?”

    花柚指尖的力气加大。

    “那虞瑜的走火入魔,你又出了几分力呢?”

    “你或许不知道吧,离开仙域之后,虞瑜一直在给我写信,十几年不曾中断。她说无论血缘亲疏,她都将我看做女儿。”花柚的发丝被风吹乱,“是我不孝,没有脸面给她回信,更没脸继续在她膝下承欢,才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浮华谷。”

    “‘星辰’剑与她心神相连,她杀我之时,‘星辰’悲鸣不止,其中难道并无隐情?”

    花柚最起初是以为虞瑜立场矛盾,杀她是因为忌惮她出自闻时陌一脉,最后会成为闻星辞最大的威胁。不得已提剑,在两个孩子之中做了抉择,星辰才会如此难过。

    直到知道了闻星辞的手段,听他说那荒谬的“走火入魔”四字,花柚才通体发寒。

    连亲生母亲都要残忍地,摧残式地利用,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的魔鬼呢?

    第71章

    虞瑜虽然亲自出山带人相迎, 想要在乱局之中保住闻星辞,却也一心摆脱闻氏,并无意掺和进闻氏内斗之中争权, 只想将闻星辞带回虞族。

    闻星辞不愿失去这一大助力,试图暗中催眠操控虞瑜掌控虞氏为自己铺路,更想利用她这一层的关系,让花柚留下。

    可惜他们不过初见, 虞瑜与闻星辞之间的信任太浅, 不足以被人掌控思维。

    闻星辞又操之过急, 强行夺取——

    烈性的催眠之术失控, 这直接导致了虞瑜思绪混乱,走火入魔。

    ……

    花柚怒极, 声音反而低了下来:“你害我众叛亲离,客死他乡,还说要待在我身边?是在故意恶心我么?”

    两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

    闻星辞出奇地沉默了, 深深地看着她:“那又怎样?”

    闻星辞嗤地笑了出来:“你会觉得众叛亲离, 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拥有了一切,而生来就一无所有的人, 是永远体会不到众叛亲离的滋味的。”

    他贪恋地享受着她的目光,只是那目光太灼热, 强烈的仇恨着,与记忆之中的温柔并不一样。

    闻星辞生来不懂爱为何物,

    被红枭丢弃在暗无天日的鬼窟之中自生自灭那一天起, 他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求生。

    妒忌赶走小龙是为了抢占花柚这个强有力的“生存资源”,操控虞瑜也是如此——一个素未谋面的母亲,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一次让他心动,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之上。

    他被逼到悬崖绝路, 退无可退。

    冷月如霜,清晰而残忍地悬在天边,作壁上观。

    人墙重重围拢而来,一双双眼睛,宛如嗜血的恶狼,充斥着贪欲和杀戮。

    他在山谷之中同花柚待得久了,那本该对他而言习以为常的恶意,竟又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大概是被养刁了吧。

    那一刻,站在悬崖之巅,忽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连死亡本身都不会让他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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