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从熊熊大火的噩梦中惊醒,入眼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张又脏又黑的脸下巴左侧还有一颗带毛大黑痦子,让人瞧着有些倒胃口。

    是痦子刘!

    这附近乞丐堆里的恶霸,仗着自己生的高大,与乞丐中另外几个结成一个小帮派,最爱欺负弱小,每日/逼着旁人给他们上贡。

    痦子刘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贪婪的目光在她腰间打了个转,嘿嘿一笑,“小哑巴,我都听说了,你小子他妈的可藏着私货呢,赶紧拿出来,你爷爷替你保管。”

    她重伤失忆,口不能言,这附近的乞丐都叫她小哑巴。

    小哑巴手撑着单薄的身子又往后挪了两步,摇摇头。

    痞子刘冷哼一声,“昨天可有人看见了,识相点,乖乖的给爷爷主动交出来,要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小哑巴瞧着他满口大黄牙,被熏得干呕,一边往后躲,一边从地上抓了一把掺着石头的泥土朝他面门撒了过去,身子灵活的在地上滚出门槛,撒丫子朝着巷子往街上跑,将痦子刘的惨叫声甩在了身后。

    “你这个狗杂种,你给我站住!看爷不扒了你的皮!”

    眼见着声音越来越近,小哑巴左右看了看,见靠墙的巷子处排了一整排削的尖尖的竹竿,用力一推,那竹竿“哗啦”一声尽数滚了出去。

    痦子刘跑的太快一时没刹住,脚下一滑,踩着光不溜秋的竹竿摔了个狗吃屎,脸上被旁边的竹竿戳了个大洞,顿时血流如注,疼的龇牙咧嘴,一张脸更丑了。

    他牙咧嘴抄起一根竹竿从地上爬起来,叫嚣着朝着小哑巴的要害处刺去。

    “狗杂种,我杀了你!”

    小哑巴脚底抹油跑的飞快,谁知才出巷口,有一道比她高出不少的黑影高高扬起前蹄,嘶叫着朝她踢过来。

    不好!惊了旁人的马!

    她正要躲开,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痦子刘,心思一动,冒着生命危险往马蹄下钻。

    那痦子刘果然上当,朝她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瞅着那马背上身形十分潇洒的主子勒马的空当,迅速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出一丈远,从马蹄下抢过一条命来。

    她重重吐了口气,立刻作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双手捂脸伏在地上。

    接下来如她所料,痦子刘手中来不及往回收的尖锐竹竿,一下子扎进才刚好好踩到地上的粗壮马腿上。

    那马吃痛,那狠狠一脚踹在了痞子刘的胸前,将他踹到了天上。

    痦子刘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何事,“扑通”一声,又脏又臭的高大躯体重重砸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一口血喷出老远,溅的到处都是,眼见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儿了。

    小哑巴悄悄抬眼看了那匹高大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唯有额间一撮白毛,威风凛凛的骏马,在心中赞道:“干的漂亮!”

    她若是不拿命赌一次,恐怕痦子刘今日一定会要了她的命,且绝对比被马踩死还要惨。

    “大胆,当街嬉闹追打,惊了世子的马,尔等该当何罪!”

    云都世子?齐云楚?

    小哑巴听着这声呵斥,移开捂着眼睛的手,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马背上的人,一时愣住了。

    只见眼前黑色高头骏马背上,坐着一个衣冠胜雪,生得形貌昳丽的男子。他应是尚未及冠,墨发半束半披,胸前垂下两条细小的的辫子,末尾处垂下一粒黄豆大小的南珠,闷骚贵气。

    这样好看的男子,她在云都倒是头一次见。

    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刚好望过来,薄唇紧抿,一双狭长的凤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冷声道:“当街斗殴,着人押去府衙。”他说完就要走。

    小哑巴吓了一跳。自己身上没有身份文碟,若是进了府衙,岂不直接被关起来,正想办法脱身,那浑身是血的痦子刘竟然爬了过来,一直爬到他马下。

    他眼睛高高肿起,脸上的黑泥混着污血,一开口又是一口血呕出来,拼着一口气指着小哑巴,道:“是,是小民一时瞎了狗眼,才冲撞到世子跟前,这都怪眼前这个黑脸乞丐,他方才偷了小民的银子,还要杀了小民,还请世子明察……”

    小哑巴冷笑,他倒是命长的很,还有力气栽赃!

    不过,她流浪这段时间,旁的没有学会,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倒是学了个通透。齐云楚不说话,她便不动,肩膀微耸,做足了可怜模样。

    齐云楚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缰绳,往后退了几步,掩住口鼻垂眸看了一眼痦子刘,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

    “齐三。”

    齐三下马伸脚将那个回光返照的乞丐踢到一边儿去,然后上前踢了一脚伏在地上像是吓的瑟瑟发抖的小乞丐,“抬起头来说话。”

    小哑巴这时才偷偷探出头来,露出黑黢黢一张巴掌大的脸。

    齐三见她虽脸黑,却干净的很。怯生生湿漉漉的眼神如同林间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瞧着比那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脸狰狞的乞丐顺眼多了,声音轻缓了些,“你可是偷盗别人钱财?”

    小哑巴头摇的向拨浪鼓一样,指了指地上的乞丐,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耳边作出一个正在睡觉的姿势,闭着眼睛空出左手在自己腰间摸索,摸出一个巴掌大小,十分精致,上面像是绣着芍药花的荷包,然后迅速睁开眼睛用右手迅速捉住了那只扒荷包的左手。

    她学的惟妙惟肖,眼睛一开一合,顷刻间竟叫人领会了他的意思。

    “哑巴?”齐三诧异。

    小哑巴点点头,见齐云楚盯着自己,生怕他不相信,左手拿着那个底下缀着两颗玛瑙圆珠的荷包,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子,又指了指自己。

    我的!

    齐云楚皱眉,眼神在她黑漆漆的手上划过。

    小哑巴以为他看不见,连忙将手里的荷包双手举过头顶,想要靠近些给他看。

    眼见着不过是一只胳膊的距离,马上的齐云楚顿时面色大变,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齐三见状,慌忙将小哑巴往后拉了几步。

    小哑巴面上委屈,心中却冷笑:这云都世子真是娇气的很,一个大男人洁癖成这样,有本事别出门。

    她趁旁人不注意,偷偷瞪了一眼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儿都透着精致的世子。

    谁知这一瞪,刚好又撞上他的视线。她吓得连忙收回眼神,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哦,鞋面不知什么时候刮破了一个洞,露出莹白圆润的脚趾头,在那儿俏皮的冲主人打招呼。

    “你是说这荷包是你的,是他们趁你睡着的时候抢你的?”齐三问。

    小乞丐闻言眼睛亮了亮,朝齐三竖起了大拇指,弯起嘴角笑了。

    齐三见他一笑,竟然也跟着乐了,只觉得眼前的小乞丐真有意思,看着哪儿哪儿都黑,牙齿却白的发亮,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可爱的很。

    他还要说话,一转头,便看见自家世子阴沉沉的脸,立刻敛了神色,垂首站到一边去。

    小哑巴的话,齐云楚只信了一半。

    虽然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瞬间,可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小哑巴聪明的很,故意将那个乞丐往他马腿底下引。这一招借刀杀人,使得漂亮。

    小哑巴被他瞧的心里发颤,脑子里正想着应对之策。这时躺在地上的痦子刘突然大叫一声,身子抽搐几下,口里不断溢出鲜血,很快没了声息。

    齐三立刻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摇摇头,“世子,没气儿了。”

    齐云楚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小哑巴。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带着探究。

    小哑巴背脊凉飕飕的,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那马的四条腿,又看了看自家的两条腿,脑子里迅速转动,是乖乖留在原地束手就擒还是伺机跑路。

    谁知这时齐云楚竟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道:“找人清理干净街道。”

    “是。”

    小哑巴瞧着他俩走了,松了一口气儿,又看了一眼那尸首,心道这云楚的世子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性子极其孤高冷傲无情之人,自己的地界出了人命,他竟然只是担心脏了街道。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竟一时恋恋不舍,不由自主的想,他生的真是好看,若是换成从前……

    从前,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随即一脸疑惑的揉了揉曾经受过伤都的后脑勺,有些郁闷,谁知道她从前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小哑巴轻叹一声,拖着疲乏的身体,慢悠悠的往回走。走了没几步总觉得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胶着在她背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暮色降临,空旷的街道不过来往几个收摊回家的货郎,远处的风月楼已经打开门做生意。楼前挂着的数十盏大红灯笼已经点燃,被风轻轻一吹,荡着一圈圈的红晕,将门口那块地方照的亮堂极了。

    那齐王世子长身鹤立站在那光晕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哑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神情竟有些落寞。随即她暗笑自己简直是饿出了毛病,这天底下难不成还会有人逛妓院逛出落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这世子长成这样,居然还一入夜就往这儿跑,果然风流。

    这时齐云楚世子居然转头朝她看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心里砰砰直跳,顾不上饿迈着大步向前走,生怕他后悔了再将自己捉回去。

    齐云楚见那小哑巴走的飞快,高挑细腰,脖颈纤长,如同女子一样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们的背影竟是如此相像。

    若不是今日一早是他亲自送嫁,他甚至都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一想到那个放在心里喜欢了多年的女子,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今日欢欢喜喜去成婚,心脏便刺痛的厉害。

    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是再回来,也不是县主赵雪妍,而是韩王妃。

    齐云楚尽管知道那小哑巴不是她,可还是忍不住伫立良久,直到那道纤弱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回过神来,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与锐利。

    “找人盯着方才那个小乞丐,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云都是大燕帝国的西北边境,与匈奴国相接。所用的绣品款式十分的粗狂,而方才小乞丐手中的荷包用上品锦缎制成,绣花精致含蓄,是燕京贵族才能用的东西。

    一个乞丐拿着燕京贵族才能用的荷包,难免让人生疑。

    近日城中总是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外地客,看着都是习武之人。朝中早已有削藩的念头,齐地虽早已不受朝廷管制,可不得万不得已,并不想与朝廷发生冲突。

    齐三有些发楞,“那个可怜的小哑巴?盯他作甚?”

    齐云楚瞥了他一眼,“你如今话越来越多了。”

    齐三脖子一缩,连忙道:“是,属下这就去!”

    “不要打草惊蛇。”

    ……

    风月楼是云都最大的青楼。

    齐云楚则是这里最大的恩客之一。

    可齐云楚来这里从来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为了听花魁蕊姬娘子唱曲儿。

    整个云都的人都知道,花魁娘子蕊姬不仅有一把好嗓子,一曲高歌,绕梁三日不绝于耳,还生的貌美如花,还卖艺不卖身,是个清倌人。

    且整个云都的人都知道,蕊姬最喜欢的就是世子云楚,曾言:就算是没名没份,能与云楚世子春风一度,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她的满腔柔情也只能错付,齐云楚喜欢的从来都另有其人。

    他每次来听曲儿,甚至都不看她的一张脸。

    他只听声音。

    今日也一样。

    蕊姬足足唱了三首曲子,嗓子都哑了,也未得他一句话。

    她决定不唱了,放下了手中的琵琶,径直走出来坐到他面前。

    齐云楚一杯又一杯的往嘴里灌酒,一脸的落寞,哪里还有方才在外面的冷漠无情。

    蕊姬抬起涂了丹蔻纤细柔白的手,动作轻柔的替他斟酒。

    齐云楚一饮而尽,低垂着眉眼,良久,才道:“她嫁人了。”

    蕊姬瞬间了然,心里甚至偷偷有些窃喜。世子心里头有抹白月光,这在风月楼不是秘密。他每一次上风月楼,几乎都是因为她——齐云楚的表姐,云莺县主赵雪妍。

    仿佛这天底下的好处都长在了她身上。她不仅出身好,人生的美,有着一把好嗓子,最主要性子温婉良善,待人极好。

    所有女子见着她自惭形秽,连嫉妒都忘了。

    蕊姬觊觎齐云楚已久,从前虽有心,却无胆。可今晚不同,齐云楚伤心欲绝,若是趁机与他露水情缘一场,也是好的。

    她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在这样的暧昧夜晚,这样暧昧的火光,就连屋外传来的,平日她觉得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都格外让人沉醉。

    她瞧着平日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被酒意烛火染红了眼角,流露出浓重的哀伤,心都要化了。

    她不动声色的劝,身子悄悄的靠近,“世子总是会再碰到自己喜欢的。”

    齐云楚终于抬起染了酒意的眼眸看了她一眼。

    蕊姬瞧着灯光下双眼越发迷离,已经昏昏欲睡的美貌世子,大着胆子伸出了手。

    “世子,奴家——”眼见着她还差半寸就要得偿所愿抚上他沾了酒香的唇。

    “砰砰砰!”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方才还满眼醉意的男人突然清醒,瞬间恢复平静的眼眸如窗外秋夜一般深沉。

    “进来。”齐云楚冷冷睨了一眼蕊姬,眼神锐利的如同刀子一般。

    蕊姬的一颗心都要从心口跳出了嗓子眼。她的背后手心香汗淋漓,连忙低下头,自顾自的饮下一杯酒,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可恶!

    齐三从外面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屋子里浓烈的脂粉甜香,鼻子痒的很。

    他瞥了一眼面色潮红的美艳花魁,上前道:“那个小乞丐方才被几个街痞子给带走了,咱们救还是不救?”

    齐云楚蹙眉,捂着有些疼的头,一时没想起来,“哪个小乞丐?”

    “就是今日下午,您让属下留意的,说是像细作的那个小哑巴。”

    齐云楚记起来了。他脑子里闪过那个纤细单薄的背影,鬼使神差起了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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