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征元年十月初八,帝婚盛日。晨曦初逸之际,宫阙北隅钟鼓声嗡嗡荡起,已忙碌一夜未歇的宫侍们提着灯盏匆匆行走于长长的甬道上,白雾稀薄,但见盈闪的宫灯流成一线,斑斓横空。

    卯时,天光渐白,帝后舆驾自含元殿而出,于宫城前换换乘驷马金鹍车。自宫城至明庆门的御道上,红锦迤逦,流幛如水,飞津桥下,公侯高冠,命妇深衣,赪丹班次各按品章侯立,恭送帝后舆驾离宫。

    辰时,金鹍车驶至明庆门外的宗庙,在此等候的赵王司马徽忙纵马迎上。

    明妤甫下车舆,一抬目,便见绯红的霞晖间,跨驰白马而来的男子玉甲金衣,身姿英挺。她微微怔忡,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又沉入了不知多少个深夜痴留徘徊的梦境。

    “明妤。”沉稳的呼唤自耳畔传来,明妤这才自恍惚中回过神。素手出袖,交给身旁的司马豫。

    司马豫握住她颤抖的指尖,目光流连在她的眉梢眼底,黑亮的双眸在晨光下愈见深幽难测。

    明妤被他看得心中发虚,却又不得不努力着从容微笑。

    十丈外,司马徽翻身下马,叩首行礼,将二人引至宗庙正殿。

    焚香九叩,祷告祝语,待告祖礼毕,巳时已过。出了宗堂,旭日高升,明妤登车时无意回眸一瞥,正见参天古树旁,司马徽牵着白马对她微微而笑。

    鸾锡铜铃在风中飘出一缕婉转的悠扬,日光下两人目光凝对片刻,既而各自掉头,再不回首。

    回宫途中,车驾驶过街市,洛都民众轰动,纵是数万禁军将整座都城环卫森严,也抵不住百姓们匍匐参拜的泱泱潮海。一时道侧两旁拦起的锦幛流霞般波动,洛都子民趋望舆驾,欢呼声惊天动地,直震云霄。

    金鹍车里,明绸帷帐不时被风卷飞,百姓的喜悦之情偶尔落入眼帘,司马豫少年继位,早已见惯此等场面,端坐安然,转身看一眼明妤,笑问:“累不累?”

    明妤摇头:“不累。”

    司马豫扬眉一笑:“是真的不累,还是不敢说累?”

    明妤有些赧然,只得如实道:“臣妾的确是不敢觉得累。今日万般礼节才过一二,若现在就累,余下的行程又该如何是好?”

    “别担心,朕会一直陪着你。”司马豫微笑道,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明妤心弦一颤,依靠着他温柔的怀抱,刹那竟分不清是酸涩无奈还是不知觉间沉陷的懊恼。

    司马豫下颚低垂,轻轻抵上明妤光洁清凉的额角,清浅悠长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上她的鬓发,直似要扑入她心尖的柔和。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想什么?”

    明妤笑了笑,并不作声,闭上双目,强迫着自己将双手绕去他的背后,缓缓环住他的身躯。

    这便是命,径自排斥只余悲伤,不仅对于她,也是对他――那在霞光下驰马而来的玉甲金衣仍在心中荡漾,荡漾久了,却渐渐不再是能让她无措激动的滚滚潮浪,而是细致平静的波澜,点滴浸沉,慢慢封留心底。

    舆驾返至宫廷,午时行迎亲礼,未时于含元殿举行册封大典,诸臣云集,贵妇侍立,笙鼓钟瑟齐鸣的礼乐宏大隆盛,娇贵美丽的东朝公主在众目瞻仰之下与北帝共坐龙榻,从此母仪天下。

    册封大典后,诸人退出含元殿,望见天边落日飘霞,才知时已黄昏。

    萧少卿和夭绍随着帝后一日奔波劳累,趁夜宴未至的空隙,两人回到昭庆殿略做歇息。

    明妤已搬去中宫紫辰殿,舜华亦去陪伴,昭庆殿里此刻满是冷清,相比今日殿外的繁华热闹,竟隐隐透着些萧条的意味。

    暖阁里,两人隔阂未除,相对无语。霞光映着窗纱铺射入室,暖暖怡人,夭绍枕着双臂伏在案上,双目微阖,一脸困倦之色。萧少卿坐在一旁凝望她半晌,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她落于颊侧的一缕长发轻轻捋开。

    夭绍忙睁开双眸,一瞳秋水明净含笑,望向他:“你肯理我了?”

    萧少卿有些不自在:“我何时不曾理过你?”

    “没有过么?”夭绍抿唇而笑,望着他眸间温和的神采,说道,“你今日心情很好?”

    萧少卿不以为然:“怎么看得出来?”

    夭绍抿起唇,嫣然一笑:“其实看北帝对阿姐那般好,我也很是开心。”

    萧少卿微微笑起,理了理丝袍,将懒洋洋趴在案上的夭绍拉起身:“戌时在瑶光殿有晚宴,我们是时候去北苑了。”

    夭绍扶着额,虽疲累得不行,闻言却只得回寝殿换了装束,随萧少卿去往北苑。

    晚霞渐渐淡却,月如玉钩,悬于宫阙勾檐上。

    自紫辰宫前往北苑的宫道盛载雪梅,夜色下落花簌簌,景色纷娆。道上宾客来往不绝,北朝贵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衣携鞙珮,钩膺和鸣,笑谈声里满是喜庆之意。

    萧少卿与夭绍初来乍道,与诸人不熟,一路无须驻足寒暄,仅颔首微笑而过,未几便至北苑清池之畔。

    北苑的清池占地广袤,澄澄流波引自宫外洛水,此刻正在四面璀璨的华灯下潋滟生光。将举夜宴的瑶光殿位在清池之中,玉台高筑,鎏金成壁,玳瑁翡翠镶嵌殿角,烛火通明,帷幔缥缈,恰若九霄之上的瑶台。

    离夜宴尚有时间,萧少卿与夭绍倚着栏杆望着月下池色,一时也颇觉兴致浓浓。正轻声细语说得高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闹。

    夭绍回头去看,只见在梅林之侧的秋千架旁,慕容子野正将北帝之妹晋阳公主满满抱在怀中。围在他们身旁的公子贵女喧哗一片,纷纷取笑着两人。唯有晋阳身侧的侍女拍着胸口一脸侥幸之意,对着慕容子野连连致谢:“好在小王爷及时赶到,不然公主怕要摔在地上了。”

    “不都是你疯的,推那么大力!”晋阳嗔责道,转而又瞥着慕容子野,眼波曼妙,俏脸飞霞,“子野,还不将我放下?”

    慕容子野这才醒觉,怔怔将双臂松开。

    围观诸人见他抱着软香温玉竟失魂至此,不由又是一阵窃笑。

    素来狂放不羁的慕容子野难得地尴尬起来,一时颊染绯红,灯火辉映之下,使他本就绝色的容颜愈发妖冶夺目。

    夭绍看得有趣,萧少卿却是一脸深恶痛绝的鄙夷。夭绍竭力忍住笑,小心翼翼对他道:“少卿,其实……以前的你和子野关系是极好的。”

    “和他这种人?”萧少卿嗤然不屑,甚觉无聊地收回目光,朝远处望去。

    岂料视线这一转移,竟望见清池对岸一紫衣修长的身影,萧少卿顿时愣住,皱眉道:“是他!”

    “谁啊?”夭绍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悟,“你是说那夜送帛书的人?”

    萧少卿点头,不及细想,转身便要去对岸,谁知夭绍却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语词不清:“少卿,是、是……是他。”她的声音十分慌乱,可神色间流露出的,却分明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欢喜。

    萧少卿心中疑惑,再次转眸望过去时,方见那男子已微微侧过身,半边面庞映在明亮的烛火下,俊美的五官间依稀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谢澈?”萧少卿讶异不已。

    五年前谢澈未离开邺都时,他们曾在一处听师讲学,自不陌生。

    “你也觉得是大哥?”夭绍无措,喃喃道,“他怎么会在洛都?他怎么会入得北朝宫廷?他又怎会知道你和阿彦的事?”

    这些问题也正是萧少卿心里的困惑,自然无法解答,他仔细观望着远处那人的一举一动,思道:若那人真是谢澈,此刻便绝非带夭绍上前相认的时候。

    夭绍虽不知里间玄机,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只能停于原地,隔岸相望。

    过得片刻,静伫在对面池畔的紫衣男子忽然转身,朝通往前朝宣政宫的御道上走去。茂密的松柏挡住了这边岸上的视线,夭绍心急欲追,萧少卿却伸臂将她拦住:“别急,他不过是去迎人。”

    夭绍将信将疑,停住脚步。

    萧少卿所言倒非虚,片刻后再见谢澈时,他正和一身着宝蓝长袍、相貌极是儒雅的中年男子走在一处,两人言笑正欢。

    “苻景略?”萧少卿微笑道,“早听说苻景略身旁的长史车邪才堪大器,身手不凡,原来就是你大哥。”

    “车邪?”夭绍愣了愣,随即明了。

    车邪,谢澈,南北轮回,原来皆是一人。

    萧少卿握住夭绍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不论谢澈是为什么目的来到北朝,至少暂时处境甚是安全,无须我们的顾虑。”

    夭绍轻轻颔首,目送对岸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迷离灯火中,心中一阵惘然。

    宫门外,前来赴宴的车驾络绎而至,一辆皂缯盖车悠悠停于宫墙一侧,毫不起眼。

    “少主,到了。”驾车的青衣老者道。

    车门啪地打开,一道白影飘然而出,年轻公子对着眼前巍峨高耸的朱色宫墙深深吸了口气,闭目感叹:“宫酿赤雪醇果然名不虚传,百里飘香。”

    过往行人闻言纷纷侧目,驾车的青衣老者甚觉丢脸,横了白衣公子一眼,既而又忧心忡忡地对刚下马车的青衣公子道:“少主,当真不要我随去宫里?”

    “何必?”沈伊一拽郗彦的胳膊,言词铮铮道,“此乃婚宴,非鸿门宴。”

    郗彦微微皱眉,拂开沈伊的手,转而朝钟晔淡然颔首。

    “那我亥时再来接少主。”钟晔寒着脸,瞪了瞪意气风发的沈伊,驾车离开。

    钟晔一走,沈伊反倒沉稳了几分,与郗彦并肩走去宫门,递上请柬。

    有内侍迎上,领着二人入宫,沿汉玉甬道行走半日,绕过前朝诺大的宣政宫,这才步上一条由卵石铺就的小道。风中隐约可闻飞扬的欢乐声,内侍止步,指着前方道:“两位公子沿此道前行,片刻便至北苑清池。”

    沈伊揖手道:“有劳。”

    “不敢,奴告退。”内侍一笑,转身离开。

    前方石道的两侧遍植松柏,虽是初冬,这些树木依旧繁盛青郁,每十步有灯盏相接,盈盈闪闪的光火点缀着幽谧的夜色,别有意境。道上行人毗连,一个个器宇轩昂,贵气逼人。郗彦和沈伊与这些北朝的贵族自是不熟,只管踏着夜色赏望景致,一路信步闲走,直到迎面望见慕容虔与一位锦袍华裘的清俊男子联袂走来,两人才停步候于道侧。

    “见过大司马。”沈伊与郗彦垂首行礼。

    慕容虔扶起二人道:“无须多礼。”

    “这位可是云澜辰?”华裘男子清淡的言词间透着几分雅致的悠远,一双黑眸温润如玉,打量着郗彦,赞道,“玉树临风,风骨脱俗,看来云濛果得佳子!”

    慕容虔不得不对郗彦二人介绍道:“这位是裴相。”

    郗彦复又施礼,裴行虚扶一把,笑道:“我与你父亲原是旧交,若非十五年前之变,你今日也是我的贤侄。”

    郗彦轻笑不言,裴行也不计较他的沉默,转过目光,又望着沈伊。

    沈伊知他与沈峥亦是旧交,唯恐将自己认出,忙掉过脑袋,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夜空。

    裴行微笑道:“原来今日宴上,故人之子来了不少。”

    慕容虔笑意略僵,唯恐再如此待下去将要坏事,忙伸了手臂道:“裴相走吧,小辈指教今后尚有时日,今夜前朝还有事,你我得在宴前处置完毕。”

    “也是。”裴行似笑非笑,离开之际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郗彦,方与慕容虔快步离去。

    沈伊纳闷:“奇怪,皇帝大婚之夜,还有何事竟劳北朝辅臣们这般行色匆忙?”

    郗彦微微一笑,淡然转身。

    穿过松柏林,秾丽景致扑面而来,清池摇曳,玉殿流彩,盛放雪梅间丽人飘带,处处美不胜收。沈伊对着满目繁华颇觉所行不虚,踮足远眺,又望到对岸凭栏而站的萧少卿和夭绍,心中更是高兴,忙不辞辛苦地绕过横筑池上的狭长走廊,朝二人走来。

    “今日晚宴当真是八方人物云集之宴么?”萧少卿一眼看到沈伊,皱眉摇头,觉得头疼。

    沈伊对他的嫌弃全无所知,走上岸,笑意间热忱满满:“少卿,小夭,我母亲呢?”

    夭绍微笑道:“姑姑还在紫辰殿陪着阿姐,你是一人来的么?”

    “当然不是,和澜辰一起。”

    “他也来了?”夭绍忙将目光于池畔千人间寻觅,好不容易找到远处那抹淡缈的青袍,刚要提步上前,却见郗彦已转身朝僻静处行去,而他的身后,一道紫影正暗暗跟随。

    夭绍目睹两人的身影隐没于山坡上的林荫间,怔怔止住脚步,驻足原地。

    沈伊和萧少卿自然也看到了对岸的一切,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谈往昔之事,只对着清风明月,说起美酒佳肴来。

    夭绍在一旁抿嘴笑:“看你们馋的,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们东朝素来寡待了二位。二位今日来此,当真只是为了吃么?”

    “倒也不全是,”沈伊微微肃容,“我想见见母亲,有要事商量。”

    萧少卿轻笑:“你能有什么要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要事?”沈伊横他一眼,“我明日得和尚北上去云中,想与母亲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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