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朝名士风流,如今的领袖人物当推武康沈伊、陈留阮靳。而这些号称风流不羁的名士大抵各有怪嗜,譬如沈伊贪美酒,阮靳好博弈,天下皆闻。

    此刻阮靳言语突兀,萧少卿倒不惊讶,更有沈伊狂诞至绝的典例在前,他也不觉得阮靳之邀有什么无礼,不过轻轻皱了皱眉,二话不说便起身走到棋盘对面坐下。

    阮靳执黑先行,淡淡道:“我为荆州,你为邺都。咱们来下一盘天下之局。若你输了,华夫子所托我不说也罢;若我输了――”

    他眉梢一扬,说得煞是轻松:“若我输了,家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任君调遣。”

    萧少卿笑道:“好,便依先生。

    言罢,白子随意入盘。

    “起势甚高。”阮靳笑赞。

    你来我往,不过一刻,局势渐露。

    黑子愈下愈缓,踌躇颇多。白子风头正劲,但一子一子间,仍是不动声色的沉稳和淡定。

    阮靳唇弧轻轻一弯,边琢磨棋局,边随口道:“我离开华容已有三日。三日之前,我刚自雁荡谷下山,便见殷桓手下的将军带着千人铁骑包围了山脚。”

    萧少卿微微一愣,耳边“啪嗒”脆响,阮靳将黑子按上棋盘。

    “该你了。”阮靳抬首笑道。

    “如先生说,家师已被囚于雁荡谷?”萧少卿沉吟片刻,继续落子。

    阮靳看着那颗白子,目中光华浅浅一晔,黑子随之落下,口中仍是不轻不淡道:“非被囚于雁荡谷,却是被殷桓的人请下了山,邀去了江陵刺史府。”

    萧少卿脸色微变,夹在指间的白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瞬,砰地入局。

    “霸道!”阮靳垂眸,思了半响,黑子终于慢慢落定。

    萧少卿抿紧了唇,目光盯在棋局上,白子如风,一言不发。

    “不过华夫子此刻已不在荆州,”阮靳唇边笑意愈见深刻,“他已被人送出了东朝。”

    “该先生下了。”萧少卿似是浑然听不见,催促道。

    阮靳叹气,不得已将游移在棋盘上高举不定的手覆下。

    萧少卿一子落盘,振袍起身:“先生输了。”他居高临下,看着阮靳,揖手道,“请家师信帛。”

    阮靳目光灼灼:“为何知有信帛?”

    “先生言必试探,棋以考量,此举定有深意。想来家师之话甚是重要,赖为人传不太明智,唯有写于信帛之上,才能说个一清二楚。”

    阮靳击掌长笑,取出信帛,道:“文成武成,挟剑绝伦,果真是风姿无二!”

    于高烛下看罢长信,萧少卿慢慢卷起丝帛,沉思半日,方转身对阮靳道:“有劳先生千里送书。”

    “东朝局危,我不过尽绵薄之力,”阮靳依旧看着盘上残局,似是仍在思量不已,口中道,“郡王是这盘局中的中流砥柱,我再辛苦也是当得。”

    “当日先生在雁荡谷,殷桓所派之人掳走的可仅仅是师父一人?”

    “是,”阮靳颔首,“迟空未与之随行。后来我才知道此子机灵逃脱,并悄悄跟随在诸人身后。其后华夫子被送出东朝的事,也是他让人通知我的。”

    “这么说迟空如今还跟随在师父之后?”

    “应当如此。”

    萧少卿皱眉,微有担忧:“他不过才是十二三岁的幼童。”

    “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心思更是冰雪剔透,”阮靳不由一笑,终于自棋盘上回过神来,起身道,“七郎不过也才十四,阿公不是照样送他来前线。”

    听到此言,萧少卿神思猛然一动,注视着他道:“这一切可都是太傅的安排?”

    阮靳笑道:“郡王所言的一切指什么?”

    “派先生去雁荡谷见我师父,让先生送信帛至江州,遣七郎来军营效力……”萧少卿话语一滞,回头思了思,却觉不对,“太傅如何得知我师父在雁荡谷?”

    阮靳笑而不答,垂首理了理衣袖,问道:“华夫子信中所述殷桓将于月半举檄文讨伐陛下昏庸无道的事,郡王如何看待?”

    “这本是师父当初柬殷桓举兵的中策,趁江州、豫州没有防备之时可让殷桓的荆州军踏江而上,直逼邺都。可惜今时今日却非当初局面,殷桓再以此檄文告令天下无非自寻死路,此乃下下之策。朝中就算有人再想保住他,如今也是保不得了。”

    阮靳道:“所言不差。”

    萧少卿忽地轻笑:“师父信中让我亲回邺都说明此事,怕又是太傅之意。”

    阮靳笑起来:“为何这么说?”

    “先生方才说,你我对弈若你输了,令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北府兵号称伧楚壮士,风习强悍,却素被朝廷十余年偏于淮北一隅。这次北府兵若要驰援江州,必要取得朝廷首肯,”萧少卿笑了笑,摇头道,“可惜,虎符却仍在太后手中,沈氏掌控下的扬州素来忌惮北府兵,岂能轻易让铁甲横驰扬州、奔赴江州?太傅之意,该是要借我回邺都报殷桓之事的机会为陛下夺回军权,对不对?”

    阮靳望着他,笑意深深:“那郡王可愿一行邺都?”

    萧少卿不语,转过身在帅案后坐下,执笔写了两封信。

    “恪成!”一落笔,他便高声唤道。

    恪成闪入帐中,萧少卿将信递过去,道:“火速送去浔阳城云阁。一封至洛都,一封至云中。”

    “是!”

    “另外,本王要暂离军中,传诸将军前来帅帐议事。”

    恪成应下,快步离去。

    萧少卿转眸看着帐内,这才发现早已不见阮靳的身影。

    谢粲的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营帐里,沐狄揉着不断下耷的眼皮,面色慵慵地坐在火炉前煎着药。

    忽有一阵湿风吹入,火炉里火苗一下窜起,差点烧到沐狄的眉毛。他一吓惊醒,转过头去,正见一个白衣修长的身影走入帐中。

    “姑爷!”他压低了声,瞥了眼榻上已经熟睡的谢粲,笑嘻嘻迎了上去。

    “你小子!”阮靳敲了敲他的脑袋,“先前在酒肆里你不是不认识我麽?”

    “不敢败姑爷的兴致不是?”沐狄讨好道,“要是让小侯爷知道了你就是他的姐夫,他怎会与你赌十局?”

    阮靳淡淡一笑:“你父亲沐宗那般古板,你小子倒机灵。”

    他绕过沐狄,走到塌旁,看了看谢粲恹恹无神的睡容,忍不住笑了笑,目光掠过谢粲睡觉也不忘背在身上的长剑,眼神一深,伸手便要去拿。

    “姑爷,不要!”沐狄大骇,扑上前将毫不知武功的阮靳飞速拉退三丈。

    他的反应纵是迅疾,却也不及玉狼剑出鞘的凌厉。铮咛一声,一道白光闪电般划至眼前,沐狄闭了眼,只觉一抹寒意飘过头顶,柔软的发丝蹭着耳边,悠悠飘落。

    “小侯爷!”他懊恼地睁开眼,看着地上被削落的发丝,后怕不已。

    谢粲跪在榻上,手持玉狼剑,眼睛仍是半睁半闭,犹带睡意便喝道:“谁敢动我的玉狼剑?”

    “没人动,没人动!”沐狄急急道。

    “那就好。”谢粲呓语喃喃。

    方才一剑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筋疲力尽,插剑入鞘,复又躺了下去。

    臀部占上塌,他“哎唷”一声跳起来,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泪眼汪汪道:“我的屁股……”

    沐狄看得砸舌,既怜又怕。

    阮靳看得有趣,步上前,自怀中拿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含笑道:“七郎,吃了它。”

    谢粲早已痛得睡意全无,见了他的笑容不知为何一个激灵:“什么药?”

    阮靳瞥了眼他的臀部,话语幽幽道:“止痛的,治伤的。”

    “多谢姐夫。”鉴于此人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姐夫,谢粲哪里疑它,接过药便吞下,无力阖目。不过一会,气息渐渐悠长,似又睡熟。

    阮靳微笑,伸手再去拿他背上的剑。

    “姑爷!”沐狄跺脚。

    “无妨,他不会再醒了。”阮靳拍拍谢粲的背,轻松地将玉狼剑捧在手中,上下打量着。

    沐狄惊讶上前,意识到不对,忙问:“姑爷方才给小侯爷吃了什么?”

    阮靳懒懒道:“不是说了?止痛治伤的药。”

    沐狄当然不信,但碍于阮靳此刻的冷淡,却又不敢再问。

    拔出长剑,阮靳手指探入剑鞘,摸着剑鞘内壁刻着的痕纹,眉尖紧拧。他缓缓插剑还鞘,重系至谢粲背上,坐在塌边沉思许久,才轻轻出声道:“这剑七郎自哪里得来的?”

    “小侯爷入军,郡主送的。”

    “夭绍?”阮靳疑惑。

    沐狄又道:“我听小侯爷提过,据说郡主这剑是云阁少主所赠。”

    “云澜辰?”

    “是。”

    阮靳起身,在帐中来回慢慢踱步,却不再言语。

    清晨时分,谢粲苏醒,睁眸便瞧见阮靳坐在对面静静看书。

    “你一夜未睡?”谢粲出声问道。虽是第一次见的姐夫,他却没由来地甚觉亲切。

    阮靳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眼光,淡淡道:“你臀部的伤有没有好些?”

    谢粲动动身子,笑起来:“似真不觉得痛了。姐夫那是什么神药?”他边说边跪起来,想要下地走走时,臀骨间猛地传来剧烈的刺痛,顿时脸色煞白,倒吸着冷气,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不是什么神药。”阮靳叹气,扶着谢粲重又伏在榻上,手指灵活地在他背后几处穴位耐心按压着。

    痛觉渐减,谢粲伸手擦擦额角的汗珠,嘟囔道:“都是萧少卿。”

    “你因赌而违军令,五十军杖还是轻的!”

    帐外一句话冷冷飘来,谢粲哼了哼,底气刹那薄如纸。

    萧少卿掀帘入帐,身上的银袍被雨打得半湿,看到帐中的阮靳他不由一怔,笑道:“少卿还以为先生已先走了。”

    阮靳道:“我与你一起回邺都。”

    “也好。”

    萧少卿上前将手中执着的两卷书简扔在谢粲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眼,没有言语,转身离去。

    阮靳亦转身,拿了竖放在帐角的雨伞,两人正待出帐时,忽听谢粲一声欢呼,喊道:“姐夫!”

    萧少卿与阮靳齐齐回头。

    谢粲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摇摇手中的竹简,笑容灿烂:“多谢元帅的行军札记。”

    帐外风雨袭来,阮靳纵撑着伞,袍袖顷刻便已湿透。

    萧少卿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随口道:“曾闻先生早年习医于郗峤之夫人门下,看方才先生为七郎按穴的手法,才知世间传言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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