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比昨日更加明亮,朗朗清光洒落下来,遍地银霜。

    夭绍将竹简收入袖中,抬起头,恰看到月光下那人俊逸的眉目。

    “阿彦,”她笑着上前,将灯笼挂在一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我给你诊诊脉。”

    郗彦有些无奈,不过才教了她一个月的医术,她便敢在自己面前摆弄。只是她诊脉时神情太过于专注,认真得让他倒生出几分局促。

    良久,夭绍的眉淡淡一蹙,伤感滑过目间不过一瞬之速,快得让郗彦心生错觉。夭绍收了手指,微微笑道:“还好。”

    郗彦心一沉,诸感袭来,无法言语。所有人都在为他得到解药而欣慰,而最该高兴的这个人,却是这样淡淡的表情。装得再好,也避不过他的双目,何况她此刻根本装不出。她的医术何时这般了得自己不知,但得知那瓶药丸其实只是救急之物、并无法根除自己体内寒毒的人,天下除了尚和灵姨外,他原本想不出还有第三人。

    夭绍手指垂落,扣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回去吧。”

    郗彦颔首,提过灯笼。

    月华柔柔投照,双影飘行风中,如璧如仙。

    “让我后日随偃总管回邺都?”回到阁楼,夭绍看着郗彦于书案丝帛上写下的字,先是一惊,再抬头看着郗彦平静如水的神色,想了片刻,只一颔首,“好。”

    这样轻易的回答,倒叫郗彦心生不安。果然,夭绍的下一句便是:“我回邺都,但不与偃总管一起。也不必等到后日,我明日便走。有三叔护送,路上不会生事,你放心。”

    郗彦皱眉,待要再书,夭绍却迅速垂头,在他否定之前忙起身朝内房走去:“明日路上必定劳顿,我先睡了。”

    郗彦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关闭,薄唇紧抿。

    她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只是她聪明得的确过分,也了解自己得过分――如她这样的安排,只能让自己肘掣难行。

    灯火摇曳不停,郗彦坐于案边,忍不住抬头揉了揉额角,竟感觉这是生平遇到的第一棘手之事,费思,而又难解。

    夭绍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裹,携了沐奇先行告辞。临别前不忘对郗彦殷殷嘱咐,却又故意无视他一脸有口不能言的焦急,笑意嫣然上了马车,挥手离去,极是洒脱。

    “怎么办?”马车刚出庄园,钟晔与偃风便齐齐问道。

    郗彦盯了眼偃风,偃风会意,道:“属下即刻安排人手跟随郡主上路。”

    出了洛都,沐奇停马官道旁,询问车里的人:“郡主,当真要回邺都?”

    “嗯,”夭绍掀帘,看着车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瞧清几名路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移开面庞后,微微笑道,“往南急行,待过了永宁,我们再绕轩辕山脉北上。”

    沐奇一时也被她弄糊涂:“这是为何?”

    “钟叔已告诉我他们三日后北上,到时阿彦走了,必然顾及不到我的行踪,”夭绍落下车帘,抬起眼睛望着沐奇,“我们北上去范阳,找伊哥哥。”

    沐奇眉毛一挑:“沈公子?”

    “是啊,有关雪山的图志在他手中,我想前去借了一用。”夭绍眉目间不知何故有些黯然,想起得知郗彦身份那夜在书房外听到的沈伊与郗彦的对话,心中隐隐一痛――既然那毒必须雪魂花才能解,那即便千辛万苦,她也要将其寻得。

    “还有一事――”夭绍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沐奇,“三叔见闻广博,帮我看看这个纹印是何来历?”

    沐奇展开卷帛,但见上面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金蛇游纹。

    “似乎是曾在哪里见到过,”沐奇思了半响,心神一动,恍然大悟,“是了!”转过头问夭绍,“郡主还记得那夜兰泽山脚的事麽?”

    夭绍亦了然:“你是说……”

    沐奇颔首:“那夜尚公子所杀的柔然人中,有一人袖上正绣此蛇纹。”

    “如此说来,昨夜那些刺客竟是柔然人麽?”夭绍呢喃,抚摸着臂上的伤处,陷入沉思。

    南行至永宁再折返,待过济河北上时,已是七日之后的清晨。

    水上风煞寒,涛浪大起,客舟颠簸。夭绍在船头看了片刻的江色,转身入了舱阁。

    “郡主,此舟上的行客甚是不寻常。”沐奇附耳低声道。

    “三叔也察觉到了麽,”夭绍推开窗扇,目光瞥过舱外驻足于船舷边的诸人,“这些人身姿笔直,面容精悍,身手应该不凡。”说话时,她身子又稍稍倾斜,看着端坐在舟头的那抹玉蓝身影,笑意微微,“方才有只鸢鸟停于那女子身旁,赤羽灵瞳,极是漂亮。”

    沐奇笑道:“赤羽鸢鸟可是柔然王族之物,郡主不担心?”

    “暂时不担心,”夭绍落下窗扇,轻轻叹了口气,“她即便掳我也是北上,既是同路,想必她此刻也懒得动手。”

    “郡主说得是。”

    “三叔,你得改改称呼了,”夭绍一笑,指着身上的男装,“唤公子。”

    “是,公子,”沐奇改口,又道,“下了舟该如何?”

    “走一步,是一步吧,”夭绍沉吟,动了动手臂,“我臂上的伤已无大碍。就算动手,逃脱开这几十人应该不是难事。”

    舟头,黑衣侍卫靠近身着玉蓝锦裘的女子,低声道:“公主,真的不动手?”

    女子淡淡扬眉,抚摸怀中赤鸢:“没必要。你没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同舟共济?现在是在水上,动起手来说不定会舟破人亡,两败俱伤。”

    “是。”

    “除了那二人外,舟上另有云阁之人,即便下了舟,你们也不许轻举妄动,”女子回眸看了眼舱阁,“反正她也是北上草原,与母亲所求一致,到时再说。”

    黑衣人点头应下,思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属下有一事一直不明。”

    “何事?”

    “六日前,云阁少主来邙山的姚氏别苑来找公主,属下不明白,他怎会寻到公主在洛都的居所?”

    女子轻轻笑出声,低头看着鸢鸟,语气柔和,仿佛是喃喃自语:“天底下何事能避开他的双目呢?”想起六日前与那人谈话,她慢慢扬了唇,目光含毒带蛊,笑容间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怎么办?就算你道了歉,我也不准备原谅你了呢。

    一行三拨人,各有盘算,路途平安得出乎意料。二十九日傍晚,夭绍与沐奇策马驰入范阳城,找到刺史府,递上名刺求见商之君。

    两人在府外等了不过片刻,有人迎出,却是一锦袍俊秀的少年。

    “离歌见过郡主。”

    夭绍取下斗笠,微笑道:“伊哥哥在么?”

    离歌目光闪了闪,含笑点头:“在。”请人领了沐奇去偏阁饮茶,离歌另引夭绍入了内庭园圃,长廊尽头的亭阁里,一黑袍银面的男子正坐在案边看着书简。

    离歌止步,道:“我去命人煮茶,公子就在那边,郡主先行。”

    “有劳。”

    夭绍轻步上前,站到黑袍男子身后,悄悄拢指盖住他的双眸,蓦地笑出声:“伊哥哥!”

    黑袍男子身子一僵,随即低声笑起,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原来是这般胡闹麽?”

    冷冽柔软的声音入耳,夭绍脑子是被炸开般的糊涂,怔在当地。待他回头瞧着她,微微含笑的凤眸清晰入目时,夭绍这才醒悟过来,双颊通红,言辞不清道:“你……你……”

    “路上辛苦了。”银面取下,俊美姿容溶溶如月,直沁上她的心头。

    夭绍心跳急促,赶路的疲惫刹那不见,唯有说不清的慌乱和隐隐生出的喜悦。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夭绍退后一步,避开那让人迷乱的寒香,问道:“你怎么会在范阳?不是伊哥哥一直扮作你在此处的麽?”

    “今日二十九,是月底,我得回来查看三州奏报,见朝廷来使。”

    “那云中……”

    “阿彦已到,有他坐镇,我没有什么担心的。”

    原来如此。夭绍点了点头,心情稍解,于案边坐下。离歌正送茶来,夭绍捧着茶杯暖在手心,转眸看着霞光下满园积雪莹莹,笑问商之:“屋外这般寒冷,你竟受得住?”

    商之淡道:“习惯了。”他撩袍坐下,看着夭绍风尘仆仆的面容,问道:“你千里迢迢北上来作甚么?这里战火连绵,形势复杂,不比邺都安稳。阿彦让你南下,为何不听?”

    “我……”他责问的言词叫夭绍一时失措,愣了愣,方答道,“我想去雪山找雪魂花。”

    商之道:“仅是如此麽?”

    夭绍移开目光,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再见到他,自己心中仿佛也是有着难以言语的欢喜和欣慰的,为什么?夭绍倚着栏杆,一时恍惚。

    商之看了她半日,终是无奈摇头:“果真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寒夜思进退

    草原风雪未停,山河皑皑。坚冰严寒下,三方大军仍坚守营寨按兵不动,纷争厉害如此扑朔,局势却异常平静,静得恰似苍山将崩前的那一刻,压抑的窒闷和紧张随着北风飞雪充斥于草原每一个角落,任谁也能察觉那诡异的气流是如此凶险而又难测。

    郗彦至云中已有两日,本只在帐中听贺兰柬叙说草原局势,商讨对策。这日近晚,雪霁放晴,流霞照空,有斥候飞报传入中军帅帐,竟是郗彦等待多日却又久久未有消息的匈奴右贤王的动向。

    “右贤王与匈奴汗王反目,率部撤退?”躺在软塌上的贺兰柬闻风坐直,接过钟晔递来的密报,看了片刻,眸光闪动,抬头瞧向郗彦,“公子,这事似乎有蹊跷。早上反目,下午便撤离――时间未免太赶了些。更何况柔然大军枕于身侧,匈奴王在这个时候能放右贤王安然率部离开?那可是弑兄杀母、残毒心狠的匈奴王啊。”

    郗彦心中早有同样的疑虑,沉吟片刻,起身卷过狐裘,至帐外跨上坐骑便策往云中城,登上城墙,眺目远方。

    雪满苍原,天地素洁,那一线流飞往西北飘扬的黄色旗帜相当醒目,绵延十里,正于雪地中急速前行。

    “公子,”贺兰柬不知何时亦撑着病体走上城墙,站到郗彦身边,唇色发青,抖抖嗦嗦道,“右贤王此行并非撤离,而是匈奴粮草将尽,这支军队是返回阴山龙城搬运粮草的。匈奴这次倾兵而出,后援本就虚弱,运送粮草的军队被柔然人借故截于半途,不得已拨兵回援。”

    他自衣袖中伸出白如雪色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竹简,递给郗彦:“你刚离开营帐,便有斥候自柔然军前送回的密报。只是送信途中正逢匈奴调兵,是以到云中迟了一日。”

    郗彦神色清淡,仿佛并不在意贺兰柬所说之事,目光自竹简上一掠而过,又复抬眸注视着远方的赤岩山脉,若有所思。

    白阙关藏于赤岩山脉下的重重山谷间,匈奴人屯于那里连绵迭起的营帐在积雪下隐约可辩。

    贺兰柬随之望了一会,却猜不透身旁年轻公子眸间忽然涌起的锐利锋芒是缘于什么。他仰起头,观望风气云色,掐指推算片刻,叹息:“今年冬日的风雪怕是已经落尽了。此后将再无大风雪,待积雪稍融,草原的战事便要重新燃起了。柔然已断然插足,匈奴回运粮草,显然贼心如初,云中将夹于两方之间,寸步维艰。”

    郗彦却轻轻摇头,于霞光雪色间微微而笑。计策已了然在胸,是以那笑容光华毕露得让贺兰柬亦为之震慑三分,心思随之一振,顿扫适才的颓然。

    .

    幽州,范阳。

    此处是北朝边陲重镇,气候干燥,寒冬风尤烈。近晚飞沙袭城,漫漫烟尘中暮光淡隐。

    城中酉时宵禁,在外逍遥了一日的沈伊至此刻方尽兴而归,甫踏入刺史府内庭,便闻一缕缠绕于星光静夜下的清澈琴声。沈伊驻足,眯起眼凝神倾听。清音如泉,让他微醺的酒意一散而空。忍不住执起腰间玉箫,轻轻吐气。

    岂料婉转悠然的箫声飘起时,琴音一滞,刹那停歇。

    “嗯?是生气了?”沈伊笑了笑,白色狐裘于风中一闪,瞬间无影。

    “公子?”跟随其后的祁连立于长廊上,一脸茫然。

    刺史府北隅,临水阁楼。

    夜色已沉,阁中燃起暗淡的烛火。沈伊推开半掩的门,吱呀一响。夭绍正坐于琴案后看着一卷帛书,闻声抬起头。

    “怎么不继续抚琴了?”沈伊笑容分外和煦,于她对面坐下,“我不是故意回来迟的,只以为你明日才能到,你别生气。”

    “未曾生气,只是怕扰了伊哥哥的雅兴,”夭绍卷起帛书,看着他一笑,“离歌说你在城中清音馆待了整整一日,想必耳根风雅,已听不得夭绍指下粗糙的琴声。”

    沈伊素来脸皮厚,双目斜睨,辩驳:“小子胡说,我怎会去那样不三不四的地方。”

    “嗯?”夭绍微愣,“清音馆是不三不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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