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彦卷了裘氅将夭绍裹在怀中,淡淡道:“没有大碍,将军无须担忧。不过我们需要尽快回王城,治疗伤势。”

    “我明白,”将军揖手,“使臣请。”

    一路急奔,将军策行郗彦身旁,不时瞥眸打量他的脸色,唇动了又动,几次欲言又止。

    郗彦道:“将军有话要说?”

    将军这才放心开口:“是,不知两位使臣是否寻到了雪魂花?”

    “未曾。”

    “那陛下的旨意――”

    “无功而返,我们回去自当领罚。”

    “雪崩之事难以避免,并非使臣们的错,而且取雪魂花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不然那花也不会如此珍贵,”此将军倒是古道热肠,笑声豪爽道,“本将军愿意书写折子递给陛下,为两位使臣解释清楚缘由。”

    郗彦一笑:“那就多谢将军了。”

    “举手之劳而已,”将军也是爱惜郗彦二人是神仙般的灵秀人物,柔然百年难得一遇,他想了想,又疑道,“不过据我所知,王城皇宫里,应该还有一朵雪魂花,为何陛下如今却这么着急再寻雪魂花?”

    郗彦道:“那花失了一半,已然生气散尽,虽被封晶石中不曾枯萎,但也再非活花。”

    将军微微颔首,叹道:“原来陛下这九年还未寻到血苍玉。”

    郗彦一怔,缓了缓马速:“血苍玉?”

    “是啊,”将军道,“九年前,王城来了位博学古今的药师,对陛下进言,说那朵剩留的雪魂花唯有血苍玉方能救活,那时我还未来此处镇守燕然山,在宫中为侍卫首领,是以听说过此段渊源。”

    血苍玉――

    这是上天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么?郗彦在迎面拂来的寒风中失神。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他垂首,却见夭绍闭着眼眸,仿佛已经睡去。

    罢了,从期盼到绝望,来来回回已然多次,他早被折腾得心神疲惫,即便是再度绝境逢生的机遇,却说不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连累她与自己几度欢喜、几度失望,还是不说为好。

    见他神情古怪,又不说话,将军亦不再言语,凭着快马熟路将郗彦引至石道出口,又请他稍等,自己当真回营帐迅速书写一封密折,让郗彦携带回王城。

    “多谢将军。”郗彦背起夭绍,再度走入石道。

    “你们方才在路上叽哩呱啦说什么?”夭绍方才不过假寐,见石门一封闭,忙问郗彦。

    郗彦道:“他为我们写了折子,请求柔然女帝不要责罚我们的失职。”

    夭绍闻言既是好笑又是感慨,说道:“看来他倒是个热心肠的将军。”她伏在郗彦肩头思索片刻,轻声问道:“不过阿彦,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偷了女帝的玺印,她该早就发觉,通知四方守备才是,为何这里的将军却没有一丝的警惕?”

    郗彦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或许是柔然王城也出了事,女帝自顾不暇吧。”

    夭绍细细察看他的神色,恍悟:“定是你又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倒与我无关,”郗彦不动声色道,“该与华伯父的部署有关才是,不然他也不会唆使你偷了女帝的玺印。”

    “都是一般狠心的人。”夭绍想起女帝对慕容华不可言谕的关切,猜测早年那二人之间定有刻骨铭心的情意。两个有情人之人如今却生死相对,各自算计,夭绍心中恻然,不由叹了口气。

    郗彦的发冠在雪崩时散落,此刻长发披肩,刺得夭绍肌肤痒痒,她微微直起身子,挽起郗彦的乌发,撕了一片衣袂,全当巾帻给他系上。

    她在他背上不安份地动来动去,柔软的呼吸轻轻吹在耳侧,双臂围到自己胸前时,一股灵动的馨香更是几乎湮没了自己的神智――郗彦背着夭绍走了一半的路,不觉已额角出汗,呼吸紊乱。

    夭绍奇道:“你怎么这么累?我很重么?”

    郗彦抿唇不答,夭绍擦去他的汗珠,却触碰到他冰寒的肌肤,心中一惊,忙抓住他的手腕按上他的脉搏。

    “你也受伤了?”夭绍着急,道,“还是先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不必!”郗彦口吻不善,甚至带着一抹凶狠,道,“你安稳点,别动就好。”

    夭绍面色一红,静静伏在他的背上,十分之乖巧,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两人一路不再出声,默默走到密道尽头,一缕阳光洒照下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钟晔和偃真在此等候许久,心中本就焦灼,此刻见两人又是这般模样出来,更是惊骇:“少主,郡主她……”

    郗彦容色苍冷,提气飞出石道,疾步回了帐篷。直到入了里帐将夭绍放上软榻,他才坐在榻侧,抚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血丝沿着嘴角滴落上玉青色的衣襟,暗红怵目。夭绍大惊,忙握住他的手掌,正要运力,郗彦却一把将手抽离,起身离开榻侧,自坐到帐中角落的软毡上,运气疗伤。

    钟晔和偃真随后赶了过来,入帐见郗彦在一旁凝神打坐,两人这才明白,除却夭绍,郗彦也已是伤势累累。偃真忍不住担忧,轻声问道:“郡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夭绍看着郗彦,咬着唇不语。

    钟晔叹道:“莫不是当真遇到雪崩了?”

    “什么?雪崩?”偃真惶然,忙问夭绍,“那雪魂花到手没有?”

    夭绍双目黯然,低着头,依旧不出声。偃真正待再问,钟晔却拉住他的衣袖,暗暗摇了摇头,将他拖了出去。

    当日无人再来帐篷打扰,即便是钟晔,也只是在黄昏时悄悄送来了晚膳,不放心地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又叹息着蹑步离开。郗彦打坐整整一夜,夭绍躺在软榻上,亦是目不转睛望了他一夜,直到晨曦初现,郗彦在青瞑的天色里慢慢睁开眼眸,才望见夭绍神容憔悴,却在烛光下微微而笑,对他道:“你过来。”

    郗彦微愣,夭绍又再平静说了声:“我腿都断了,难道今后还要让我追在你身后,跑来跑去?”

    郗彦轻声一笑,依言起身,来到榻侧,夭绍握住他的手腕感受他趋于沉稳的脉搏,这才松了口气,疲惫道:“我累了,睡一会儿。”她放开他的手,侧过身,就此安心闭上双眸。

    郗彦熄灭烛火,走出帐外。偃真和钟晔一早便徘徊在雪地里,不住朝这边的帐篷探望,见郗彦神采清奕地出来,俱是放了心。

    偃真上前问道:“少主,我们是不是该回中原了?”

    经此一行,在色楞格河多留无益,郗彦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吧,今日就走。”

    清冽的话语飘入偃真和钟晔的耳中,两人吓了一跳,疑似幻听,盯着郗彦发愣,长久回不过神。郗彦道:“钟叔,偃叔,还有事么?”

    钟晔二人又是一个激灵,这才回魂,相视一眼,却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该欣慰,还是该扼腕长叹。钟晔道:“昨夜少主走后,我们接到柔然王城的密报,华公子命人送出消息,让少主南下时定要经过王城西郊,有人会在那里等候。”

    郗彦道:“那就再去一趟王城。”

    待日照初升,车马行李准备妥当。郗彦见夭绍沉睡安详,遂未叫醒她,径自将她抱入马车,启程南归。

    途经柔然王城时已是四日后的傍晚,一路走来,山野间不时有军队巡逻,守备森严,却果然是如郗彦先前所料,除却南方部族的叛乱,柔然王城里,这几日也发生了不少的祸乱,女帝发现夭绍逃逸、玺印被盗后自是雷霆大怒,但被眼前战乱等事束缚了手脚,一时也是无法顾及,这才任凭郗彦二人闯了柔然龙脉。

    而等在西郊山岭下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戎装的长孙伦超。

    暮光四合,长孙伦超于夕阳斜晖中翻身下马,含笑上前道:“云公子,此去一趟极北,可曾有获?”

    郗彦站在车旁,淡然一笑:“开采矿石一事还算顺利,劳将军挂心。”

    听到他的声音,长孙伦超不免也愣了一愣,放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他注视着郗彦,突然问道:“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在柱国府时答应过伦超的事情?”

    “是,澜辰不敢忘。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长孙伦超整理衣袖,慎重揖手道:“本是施恩不求报,伦超惭愧,此事却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但若不安排好,伦超今生难安。公子,若今后有人携伦超的信件南下投奔云阁,还望公子记得今日的承诺,将她好好安顿。”

    郗彦颔首:“将军放心。”

    “至于慕容先生今日托我来此地等候,是让我问一句话,”长孙伦超看着郗彦,“不知公子北上,可曾找到所需之物?”

    郗彦道:“未曾。”

    “如此,那么有一物事要转交给公子。”长孙伦超返身马旁,自马背上取下一个锦盒,送到郗彦面前。

    锦盒颇为沉重,郗彦打开,却见里面装有一块透明晶石,石头里,却镶嵌着一朵绯色妖娆的花朵。

    “雪魂花?”夭绍从马车里掀帘探出头来,诧舌道,“这是女帝的珍宝,长孙将军如何取出的?”

    长孙伦超道:“自非我的功劳,是慕容先生问陛下讨得的。”

    “华伯父?”夭绍更是讶异,问道,“难道他和女帝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长孙伦超一声冷笑,“此生绝无可能!”面对夭绍和郗彦疑惑的眼光,他也不再解释,匆匆一抱拳,掠身上马,落鞭离去。

    郗彦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上了马车,夭绍接过锦盒,抚摸那块晶石,迷惑不解:“华伯父此举是何用意?这花分明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用?”

    郗彦不语,静静饮着茶,若有所思。

    .

    柔然南疆烽火连绵,郗彦一行往西南而走避开战场,经过云中城时略做停留。商之南困洛都,鲜卑诸事皆由贺兰柬操心劳神,半月未见,他更是瘦骨如柴的病弱。郗彦开了方子让他服用,又留下养身固元的药丸,助他整理了鲜卑堆积的事务,三日后,才再次踏上南归的路程。离开时,钟晔在独孤王府挑了一名侍女随身伺候夭绍,这样一来,比起之前路途上的种种尴尬,如今却是方便许多。

    只是那侍女眼尖嘴快,见到夭绍随身携带的宋玉笛不免问三问四,夭绍不堪其扰时,这才发觉将宋玉笛这般张扬携带并非好事,一日深夜找了卷丝缎,将玉笛层层包裹住,塞入行李箱的底处。本以为如此那侍女便可消停,岂知不见了宋玉笛,侍女更是诈呼,成日追着夭绍询问玉笛的下落。夭绍懒洋洋的,言语支吾不清。直到那侍女急得泫然欲泣,夭绍才无奈说了玉笛所在,那侍女找出仔细看了,见其无损,这才松了气,强硬将宋玉笛又系在夭绍腰间。

    “主公所赐之物,姑娘怎能随处乱放?”侍女言词铮铮,说得理所当然。

    夭绍如今看到宋玉笛难免头痛心痛,揉着额抱怨:“他可不是我的主公,我不过随手捡到的,日后还要归还他的。”

    “姑娘胡说!”侍女为夭绍梳发的动作极是温柔,可嘴里的话语却十分锋利,辩驳道,“这是鲜卑的信物,主公怎么可能会丢?姑娘又怎么可能是随手捡到的?必然是主公赐给姑娘的。”

    眼看她的脑筋似乎是拧成一线的执拗,夭绍抿唇,无话可说。只是当侍女走后,她深夜躺在榻上,抚着玉笛却又是一夜难以入睡的折磨。

    自从入了北朝,穿翼、并二州,车马至雍州时已是二月之末,春深时节,细柳成荫,绿水东流,金色的阳光下莺鸟飞唱,到处是花团锦簇,奇香扑鼻,虽则沿途风光旖旎,郗彦却没有心思停留欣赏,只吩咐钟晔快马兼程,及早赶至洛都。

    “洛都出了事?”夭绍察觉他难得忧患的心绪,忍不住问道。

    郗彦道:“我想尽早赶回邙山,或能陪师伯最后一程。”

    夭绍吃惊:“竺深大师病了么?”

    “旧症了,”郗彦叹了口气,“还是不治之症。”

    虽与竺深大师素昧平生,夭绍却听过他的太多传闻,甚是佩服他的豁达洒脱、佛道从容,此刻听了郗彦的话,心中不禁也是怅然。

    这日过了安邑,诸人用过晚膳,也未曾休憩,深夜微雨,不停赶路。偃真与四位云阁剑士在前方开道,琉璃灯笼照在雨雾之下,光线朦胧。前方山脉起伏,草木幽森,白马寺的殿阁筑在邙山之顶,依稀已可望见几分轮廓。两个时辰后,正是夜半时分,车马终于到达邙山脚下。

    “我能一起去么?”夭绍犹豫了许久,在郗彦披了斗篷下车时,终于问出口。

    郗彦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将斗篷解下系在她身上,背负着她飘然上山。云阁剑士在山下安置好车马,原地等候,偃真钟晔携带那名侍女,拎着几人的行李,亦赶赴寺中。

    雨夜静寂,白马寺钟声悠长,木鱼的嗡嗡声飘响在宁和的檀香中,令人闻之气清神明。大殿里灯烛高照,商之今夜礼佛罢,正捧着经书从殿中出来,望见雨雾下到来的二人,神容怔忡。

    郗彦走到殿前廊下,微笑道:“尚。”

    碎玉落冰般的嗓音流飞细雨下,依旧含着几分少时熟悉的清冽动人,商之轻轻扬唇,亦是微笑:“比预料的时日提前了两天。”他目光微转,淡然扫过郗彦背上的人。夭绍低垂着眼眸,仿佛不曾看到他,亦仿佛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只轻轻对郗彦道:“阿彦,放我下来吧。”

    郗彦扶着她坐在殿阁外的栏杆上,商之望着夭绍虚软无力的双腿,心中惊痛难当,忙上前道:“你……”

    “腿断了,”夭绍抬起头,唇边虽是如同往昔的微笑,明眸却依旧不看他,只望着郗彦,“你不必担心,阿彦说能治好我。”

    夜风沾了细雨的湿寒,吹得商之握着书卷的手指瞬间冰凉,他慢慢退后一步,对郗彦笑道:“僧舍我已请师兄们收拾好,现在就可住下。”

    郗彦问道:“师伯身体如何?”

    商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师父不肯让我以内力助他疗伤,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郗彦道:“我想去看看他。”

    商之道:“明日吧,师父方才睡下。你们奔波一路,也该累了,先休息一夜。我这边也有几件事要和你商议,不过不急,明早再与你详说。”

    郗彦看了眼神色倦累的夭绍,点点头:“也好。”

    商之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让他领着诸人去僧舍。他自己则捧了经卷,白袍飘行夜雨下,也不顾撑伞,径自去往藏经阁。身后依稀传来夭绍和郗彦的说话声,间或夹杂温柔的笑意,商之步伐匆匆绕过殿墙,在菩提树下驻足。脚下泥水湿泞,绊住他的脚步,平白生出无限踟躇。雨声淅沥,雨雾如纱,枝叶水滴绵长,不断扑面,彻底湿了他的双眸。冷冽的凉意丝丝浸透肺腑,仿佛比血仇下的隐忍更要噬咬心神,叫他浑身僵硬,惘然间不知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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