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没有武艺傍身,不免有些紧张,沈将军却是一路带着残兵从西南打回京城的,面不改色道:“皇上不用忧心,今日人多眼杂,为防出错,很多大人家里都派了侍卫混在百姓中间,够和他们周旋了,末将再不中用,也收拾得了这群少爷兵,定会护皇上周全。”

    前一阵子方钦秘密前往北大营,身上带了一封自家庶妹写给姨娘的闺中家信,信中提到的事情非常让人心惊胆战。

    方氏手下一个刚买来的小丫头因为不熟悉规矩,无意中闯了书房,竟被活活打死,这还不算什么,方氏这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居然也因为这么一点事被软禁于内院,不得已向母家诉屈求助。信中提到,那日来的客人很多,有包括御林军统领李崇山等数人在内。

    恰好隆安皇帝刚刚宣布万寿节出宫祭天,这个节骨眼上不能不让人多想。

    然而这又毕竟只是一封语焉不详的家信,不能上报皇上——否则万一没事,那岂不是成了捕风捉影构陷朝廷重臣吗?

    李丰痛恨党同伐异之风,御史台就是因为每次参雁王参不到点子上,才几次三番被皇上弄个没脸。

    谁也不敢贸然担这个风险。

    可北大营又非经传召不得入宫,如果皇上离宫这天真的出事,远水解不了近渴。

    因此方钦出了个主意,让北大营在九门外候着,一旦有异动,强行进城,一炷香的时间内赶来救援,而在此之前,他们从沈家、安定侯府等武将家里借调了一批战力颇强的家将,当天也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万一出事,只需要他们动手拖一会,就能等到北大营救援。

    沈易虽然不太喜欢方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老东西挺有心的。

    刘崇山见不得沈易这好整以暇的模样,闻言冷笑道:“那可就要领教大将军的本事了!”

    说完,他身后几个御林军叛军与刺客一拥而上,方钦事先安排在下面的家将们也回过神来,从两侧跑上祈明坛,跟叛军交上了手。

    沈易将李丰往身后一拽,拉下一个刺客的手腕,一带一别,“喀拉”一下便将那人的胳膊折断了,眨眼夺下刺客手里形状古怪的东瀛刀,随即沉重的东瀛刀在他掌中轻巧地弹了出去,正好削向刘崇山的面门。

    “领教我的本事?”沈易老好人似的摇头叹了口气,“刘统领恐怕还不配。”

    刘崇山跟沈易都是世家子弟,头顶那块祖荫差不多大,同一年登科,只不过沈易当年从文,刘崇山是正经八百的武举,后来又仗着家世进了御林军,很是风光过,何曾将那出了名不务正业的沈季平放在眼里过?

    可是这些年过去,御林军里尽是权贵,刘崇山苦熬资历一直熬到现在,方才混个小小统领,那沈易算什么东西?他不过就是个半路出家的御用长臂师,踩了狗屎运搭上顾家的船,居然也混了个一方提督。

    刘崇山怒极而笑,眼睛里几乎闪着红光,嘬唇作哨一声长啸,更多的叛军从祈明坛下涌上来,街边百姓竞相奔逃。

    刘崇山:“都传说三十玄甲能平北蛮十八部,不知沈将军*凡胎,能捻几颗钉?”

    这时,场下传来重型钢甲的呼啸声,只见数架重甲撕开防线围拢上来,扇叶似的将节节后退至的家将与皇帝围在中间,要命的雪白蒸汽向天,弯也不打一个。

    自武帝起,举国各地的护卫队所携火机与钢甲都有标准,绝不准僭越,唯独御林军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可供重甲,而今这条皇家恶犬终于噬了主。

    沈易慎重地将抢来的东瀛刀横在胸前,只盼北大营能再快一点。

    经这么一打岔,李丰缓过一口气来,他将那沾满血迹的外袍脱下来一扔,上前质问道:“刘崇山,以你多年来无寸功的资历,本难当大任,朕念在你刘家满门忠义,一手将你提上了御林军统领,自问待你不薄,你就吃里扒外勾结外族来报答朕吗?”

    刘崇山一直自命不凡,总觉得仕途不顺是父母家族无能,心里怨愤,因此与自家宗族并不亲厚,反倒是和吕家人穿一条裤子,闻听李丰的意思是他连个小小统领都不配做,便尖刻地笑道:“陛下罪己诏上怎么写的?‘无识人之明,无治世之功,为政九年,多有昏聩之举,乃至祸国殃民’——既然您说得那样清楚,为何还不退位让贤?”

    李丰险些咬碎一口牙:“你倒来说说,朕要退给谁?让给谁?”

    沈易和江充心里同时一紧,沈易横刀震飞了一个刺客,一时紧张,本就不大趁手的东瀛刀居然直接飞了出去。

    他就知道姓方的没有那么好心!

    刘崇山这话说出来,让人想不联想到雁王身上都不行,这事根本不能往深里想,否则连顾昀也得一起捎上——不然他早不走晚不走,为什么非得这时候走?他和雁王一道,到底有没有合谋?

    沈易心里几个念头一闪,冷汗都下来了——最开始沈易想得很简单,他觉得雁王南下就是办杨荣桂去的,于情于理不可能和吕家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搀和到一起,因此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吕常那群乱臣贼子阴谋得逞。

    直到这时,沈易才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这事的始作俑者真的是吕常吗?

    倘若方氏真的因为丫鬟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被禁足,她一个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闺秀,是怎么把信送出去的?

    一般人会觉得各大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吕家被抄家,他家里那些姻亲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倘若有人大义灭亲呢?

    方钦拿着自己妹妹一封家信悄然送到北大营,关键时刻站稳立场,皇上有惊无险,便是他立了大功,就冲这个,方氏若是肯和离,哪怕吕家满门抄斩,她也能把自己摘出来。

    方钦看似无奈,其实是弃卒保车,将吕家当个一次性的炸膛炮,针对的是雁王!

    沈易在乱军之中护驾护了一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他应该是接着护驾,等北大营来了铲除叛军,然后害死雁王和顾昀,还是立刻徇私,回手倒戈,送李丰去见阎王,干脆坐实了雁王谋反之名?

    沈老妈子这辈子没有这么进退维谷过。

    他手中东瀛刀一脱手,刘崇山立刻抓住机会,抢上几步,一连三刀砍过来,沈易脚下一乱,险些被他开膛破肚,狼狈地躲开,胸前的朝服给划开了一条口子。

    叛军重甲逼近过来,一炮炸得祈明坛乌烟瘴气,身后江充大叫道:“沈将军!”

    沈易勉强站定,蓦地一回头,只见一个叛军重甲连杀三个家将,短炮已经对准了李丰,就要把皇帝炸上天——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扎得人耳朵生疼,随后一支铁箭当空而下,几乎擦着李丰的臂膀洞穿了重甲胸前的金匣子,重甲在几丈以外炸成了烟花,江充将李丰扑倒在地。

    沈易倒抽了一口凉气,手脚都是麻木的,下一刻,他突然回过味来——自从祈明坛建成之后,京城的禁飞网已经恢复了,除非皇上手谕或是玄铁虎符传令灵枢院,否则那鹰是怎么飞进来的?

    顾昀回来了?!

    三架鹰甲自空中直掠而下,空中优势明显,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隆安皇帝身边的刺客,为首的鹰甲落地,他带着铁面罩,看不出是谁,落在不远处,半跪在石阶上,将李丰扶起来。

    这时,久候的北大营终于到了。

    祈明坛上下混乱成一团,北大营和叛军战在一处,有那些企图浑水摸鱼的都被李丰身侧的几只鹰甲拿下了。

    一得知顾昀回来——至少是玄铁虎符回来了,安定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沈易出于对顾昀毫无理由的信任,心里立刻就被安定了,接住一只鹰扔给他的割风刃,直接绞了刘崇山一条胳膊,活捉到御前。

    御林军不敌北大营,不过一时三刻,尘埃落定,叛军首领被擒。

    李丰也没那么傻,知道刘崇山背后必有人指使,立刻令人封锁城门,准备彻查。

    他身上血迹未干,脸色却并未因为脱险而好看多少,李丰一眼扫过横尸遍地的叛军身上分外讽刺的御林军装束,想到自己手下那脱不了干系的一干重臣,还有方才刘崇山那句“退位让贤”,更是如冰刺横亘在他胸中……

    李丰胸中一时容不下“鹰甲是怎么进京的”这么细枝末节的问题,他满脑子都是“背叛”两个字。

    世受皇恩的簪缨世家结党背叛他,当心腹养在身边的御林军背叛他,他方才怀念过的、与他一起长大的顾昀背叛他,甚至是他的亲弟弟——

    雁王入朝以后做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自军机处成立伊始,弹劾雁王的折子就跟例行请安一样没断过,都是他一手压下来的。

    对这个过分能干的弟弟,李丰确实不放心过、疑虑过、甚至嫉妒过,但他没有动过李旻一根汗毛,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难道就养出了一条想要他命的中山狼吗?

    江充眼见李丰脸色不对,忙低声道:“皇上,这里人多眼杂,且先回宫。”

    李丰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走了两步,突然一弯腰,手指痉挛在空中抓了几把,呕出了一口血来。

    周围大呼“皇上”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李丰耳畔嗡嗡作响,良久才发现自己正抓着方才那救驾鹰甲的胳膊,指缝里的血迹将那鹰甲的铁臂染红了一片。

    而这事显然还没完。

    北大营统领飞快地抓着一个人来到李丰面前,禀报道:“皇上,此人方才趁乱偷偷摸摸地要往南出城,末将将他扣下了,恐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那人瑟瑟发抖,不时用眼睛去瞟吕常。

    这时,有人指认道:“皇上,下官认得此人,此人是吕侍郎家里拉车赶马的,每日散朝的时候在外面候着吕大人,臣亲眼看过。”

    吕常面如死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丰扶着鹰甲的铁肩站稳,尽可能地挺直了腰杆,哑声道:“吕爱卿,你这时候派人出城,是要给谁通风报信?”

    北大营统领狠狠地将那吕家的家丁按在地上,腰间剑“呛啷”一声出鞘。

    那吕家家丁也是个软骨头,当场吓尿了,磕头如捣蒜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人是被逼的,小人……是……是吕、吕大人,私下嘱咐小人,祈明坛事必,不论成与败,都……都让小人趁乱出城通知杨大人……”

    李丰惊疑道:“哪个杨大人?”xin 鲜 中 文 wang 论。坛整~~理

    那家丁咽了口唾沫:“大、大姑爷……杨、杨荣桂大人……”

    李丰抓在鹰甲身上的手一紧,声调陡然高了:“杨荣桂身为两江总督,封疆大吏,怎敢无诏进京?你胡说!”

    家丁:“皇上饶命!大姑爷早就偷偷到了京城南门外,就等着我家老爷信号,只、只要……刘统领成功,就……”

    李丰:“怎样?”

    家丁:“……拥立随之而行的新皇进京。”

    李丰眼前一黑,要不是身边的鹰甲扶了他一把,险些当场晕过去。

    沈易再一次被这猝不及防的发展弄懵了——倘若方才还能用“捕风捉影”四个字替雁王开脱,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证据确凿吗?他一时又弄不清顾昀到底是不是真回来了,心里起起落落个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性,冷汗快把甲片泡出锈来了。

    方钦将头埋得低低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

    雁王是皇上亲弟,非谋反重罪难以撼动。

    这不就谋反了吗?

    “去将杨荣桂和他拥立的新皇请进来,”李丰咬牙切齿道,“朕倒要看看……朕……”

    第94章 互咬

    正在李丰话不成话的时候,旁边那位鹰甲终于将铁面罩推了上去,不慌不忙地露了个石破天惊的面:“皇上,乱臣贼子都已经束手就擒,还请您多保重龙体,天子为社稷呕心沥血,何需为几个反贼伤身?”

    那声音太耳熟了,李丰扭头一看,呆住了,扶着他的那鹰甲竟是本该在南边的顾昀。

    顾昀突然出现吓坏了一帮人。

    吕常脑子里“嗡”一声,杨荣桂跟他保证过,说那边行动万般小心,安定侯完全被他们瞒过去了!

    在他原计划里,所有的布置都要在雁王离京的这段时间内完成——刘崇山那他说东不往西的蠢货是颗棋子,给个棒棰就当针,只要诱得他杀了李丰,杨荣桂不必出头,叫刘崇山将雁王接手推出来,到时候雁王是自愿的也好,是被杨荣桂胁迫的也好,只要他一露面,谋反重罪立刻落实,京郊北大营一旦反应过来,马上会进京平叛,将雁王与刘崇山一锅端了,让他们死在乱军中,就成了死无对证。

    宫里没有太后,皇后是个见不得风的病秧子,凤印都提不动,太子还在吃奶,而吕妃的皇长子已经十一岁,江山是谁家的不言而喻。

    顾昀远在江北,等他知道的时候皇帝和反贼都死了,京城中早已经尘埃落定,除非他无视四境之危,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两个死人起兵——就算是吕常这个小人也不相信顾昀能干得出来,顾昀要叛国早在北大营哗变的时候……甚至更早以前,他知道当年玄铁营之变真相的时候就叛了,王裹那老不死还能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

    此事只有两处关键,第一要看杨荣桂能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切断京城和江北的联系,瞒住顾昀,第二要看刘崇山能不能顺利杀李丰。

    前者有杨荣桂以身家性命作保,后者更是本来万无一失,谁知不知是谁走漏消息,老百姓里居然埋伏了好多高手侍卫,北大营提前赶到,顾昀也从天而降!

    至此,吕常就算再怎么样也反应过来了,他最信任的人里,有人背叛了,不是杨荣桂就是方钦……杨荣桂这番自己也落不了好,那会不会是方钦?

    如果真是姓方的,那他可太歹毒了,借力打力,将他们的形迹泄露给北大营,又拖来顾昀,浑水摸鱼。不但能争个保皇的头功,此时除掉吕家,往后满京城各大世家中再无能与方家抗衡者!

    吕常想着想着脑子就开豁了,一惊一乍地想道:“那方钦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雁王党?”

    而莫名变成“雁王党”的方大人见了顾昀,脸色也是一变,顿时就笑不下去了。

    他本以为凭杨荣桂重大疫情也能一手遮天的本领,至少能趁顾昀赶往前线的时候把事情办利索,从头到尾,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尊杀神,虽然凭着北大营救驾之功,顾昀来与不来都不影响他的布置……可是莫名其妙的,方钦突然有种万事失控的预感。

    这群人各怀鬼胎,唯有沈易是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见顾昀如见救星,小凉风从他被划开的朝服里钻进去,直接扫到他汗哒哒的肉皮上,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腥风血雨还没完。

    只见顾昀将李丰交到赶来的内侍手上,后退一步跪在石阶上,不等李丰发问,便率先有条有理地回禀道:“臣与雁王和徐大人在扬州城分开后,便将亲卫留在雁王身边,同葛灵枢去了往江北大营查看军务,不料在江北大营的时候突然接到亲卫密信求救,说杨荣桂竟敢私屯兵马,挟持雁王意图不轨,臣情急之下,只好跟钟老将军调用了几台江北驻军的鹰甲,赶到扬州城时,发现那杨荣桂以平暴民之乱为名,将扬州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臣带人在周围探查良久,乃至于趁夜潜进总督府,这才发现此人故意制造迷雾,杨本人已经不知所踪,而雁王下落不明,臣想到亲兵所言‘谋反’一事,唯恐京城有失,只好先往回赶,未能护雁王周全,有负使命,请皇上责罚。”

    顾昀话一出口,其中惊心动魄处将周遭震得一片寂静。

    方钦悄悄冲王裹递了个眼色,王裹会意,开口插话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顾帅……顾帅的鹰甲一路从江北追到京城,怎么竟也未能截住那杨荣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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