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当机立断,将已经深入敌军腹地的玄铁营后撤了十多里,在雪地上展开了一场夺路狂奔。

    玄铁营的素质没得说,几乎将蛮人遛成了一根形单影只的细线。

    蛮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北疆驻军俨然已经习惯了芳邻这种翻脸咬人的作风,随着玄铁营一个信号便立刻调动起来。

    何荣辉与沈易多年搭档,默契不必说,增援迅速跟上,从拉长的战线中横截下去。

    谁知加莱荧惑把家底都兜出来了,轻骑打开,露出里面多年没舍得拿出来过的几辆重型战车,数百重甲倾巢而出,用火力推了一张大网,撞上了黑旋风似的玄铁营,战线一时胶着。

    不到半个时辰,北蛮增援也到了——然而来的不是人也不是钢甲,而是一大批紫流金押送车,大批的紫流金在北疆前线上前仆后继地变成蒸汽,酷烈凄冷的白毛风也卷不走熊熊的热气,气温急剧升高,大面积的冰雪化成了温泉,散入干涸的大地中,漫天的白雾将周围吞噬得一片飘渺,紫色的火光构成了天地间一道惨烈的奇景。

    铁甲离得稍近,表面的温度就会开始烫人,蛮人将自己的车、自己的人、自己的大地之心全当成燃料,以一种要掏空被北蛮大的决然源源不断地推出来,用这场烟火开道。

    傍晚时分,玄铁营不得不再次退守。

    第111章 千古

    北疆战场上打得一团乱,断子绝孙的加莱荧惑疯得厉害,打算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给敌人留下一滴紫流金,每每对上玄铁营力有不逮的时候,就活生生地用紫流金烧出一条路。

    借着业火开道,双方堪堪战了个平手,大梁方面又无可奈何又郁闷,就这样,你来我往间,转眼已经纠缠到了第三天。

    曹春花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将貂皮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不住地扇风,即便这样,热汗还是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羡慕地看了一眼赤/膊的沈易:“我天,北疆二月什么时候这么暖和过——沈将军,你凉快吗?”

    沈易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凉快个屁!”

    他后背上一大片烫伤,当时在阵前来不及处理,此时趁着何荣辉将他换下来,才得到一会工夫,卸甲到一边上药,那烫出来的水泡已经磨破了皮,后脊血肉模糊,看起来活像刚被扒皮抽筋过。

    陈轻絮见他肩膀一直僵硬地吃着劲,忙问道:“将军,我手重吗?”

    沈易面红耳赤地摇摇头,此时火辣辣的烫伤也及不上他心里的无地自容——在一个大姑娘面前袒胸露背,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太不雅观了,他都快没脸跟陈姑娘说话了。

    陈轻絮只当他那通红的耳朵和脖子是热出来的,这会心情有点复杂。

    她虽然无数次游刃有余地出入过各种江湖群架现场,还在伤兵营待过一阵子,却鲜少有这种直接的战场经历。

    这一次和顾昀当年耍诈糊弄魏王叛军时是两码事,数万身经百战的正规军真正硬碰硬时,周遭人声、马声、炮火声全都乱成一团,人在其中稍微一走神,立刻不辨东西,能跟上主帅指令已经是多年严酷练兵的成果,更遑论指挥若定了。

    这种场合下,一个人功夫再高、身手再凌厉,能起到的作用原来也是十分有限的,就算是顶天立地的石柱,也会被沧海似的人潮与火力墙淹没。

    曾经一批一批的伤兵送到她手下,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多凄惨的都有,如今她终于知道那些伤兵都是怎么来的了。

    “像个吞肉嗜骨的妖洞一样。”陈轻絮默默地想道,利索地剥离沈易身上的烂肉,又给细致地清洗上药——两军短兵相接的时候,沈易得四方兼顾,忙乱中居然还照顾到了她,他拽住她的辔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后,有些生硬地撂下一句“跟在我身边”。

    不知为什么,陈轻絮对那一眼印象比滔天的战火还要深刻。

    “将军不能再穿轻甲了,”陈轻絮道,“轻甲太重,压在身上会一直摩擦你的伤口,万一化脓发热就不好办了。”

    沈易浑身热汗,听了她低低的一句嘱咐,虽然理智上知道人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还是活生生地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身的皮不知是该继续流汗还是该默默战栗,也跟着错乱了。

    好在这时一个传令兵拯救了他,那传令兵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沈将军!蔡老将军方才被蛮人的长炮扫了个边,从马上摔下来了,蛮人想以那边为突破口,破开我北疆防线!”

    沈易猛地站起来,牵扯了背后的烫伤,真是疼得他恨不能对天哀嚎两嗓子——然而身为暂代主帅,又在心上人面前,他嚎不出来。

    “报——将军!江南来了急件!”

    想当年顾昀下江南抓离家出走的长庚时,玄鹰从西域古丝路飞过去要两三天之久,如今被灵枢院改良过的斥候金匣子已经大大提速,紧急情况下从江北飞往北疆只要不到一天。

    这种混乱的情况下,顾昀好比沈易心头一根主心骨,沈易听了心神一松,整个人原地晃了晃,险些趴下,在半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下意识地抓住个什么东西,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那是陈姑娘借给他一只手。

    陈姑娘的手和她的人一样微微有点凉,手指非常细,瘦得微微有些露骨,细瘦的骨却很硬,带着高手的力度。

    沈易:“……”

    要尴尬死了……

    沈易赶紧匆忙收回手,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信使:“大帅说什么?”

    玄鹰信使一口气道:“江南西洋军突袭江北大营,大帅托我转告诸位将军,北疆战场防不住,诸位请做好去列祖列宗面前请罪的准备!”

    沈易当场感觉泰山一样沉重的压力“咣当”一下迎面砸来,“列祖列宗”四个字快把他砸吐血了,真是欲哭无泪——他以前就从没有羡慕过顾昀统帅三军有什么威风的,眼下更是恨不能哭着喊着把顾昀从江南换回来替下自己。

    说好了看一看就回来呢?

    说好了只是暂代统帅呢?

    沈易认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交友不慎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一个爱心过剩、胸无大志的庸常之人吗?从不想钻营高官厚禄,也一点也没期望过万古流芳,这北疆的千钧重担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落在他头上的?

    何荣辉卷着一身热浪跑进来:“季平,蔡老那边顶不住了,我去支援!”

    沈易倏地回过神来,用力掐了掐眉心,一边接过顾昀的令件一边神色凝重道:“现在这伙蛮人全靠玄鹰压着,你不能走,让我再想想……”

    “沈将军,末将愿往!”

    沈易循声一抬头,只见角落里站出了一个年轻人,此人不过弱冠的年纪,两颊还有点稚气未消的圆润,曹春花低声提示道:“那位小将军是蔡老将军的小儿子,一直为北疆驻军前锋,才刚十九,跟蛮人交手不下几十次了。”

    “末将愿往,”那年轻人见沈易看过来,又上前一步,斩钉截铁道,“宁死不会让蛮人进犯一步!”

    沈易一瞬间怔忡,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的顾昀……那时西域叛乱的消息传入京城,泡在莺歌燕舞中的先帝与朝臣面面相觑,隔日的大朝会乱成一团,甚至有人提出要去民间挂寻人榜,找辞官下野的钟蝉老将军回来……顾家遗孤不慌不忙地从乌烟瘴气的争吵中横插一杠——

    十七岁的顾昀还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臣愿往,西凉边陲,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还真当玄铁的割风刃锈得砍不了鼠辈人头吗?”

    而今,那蔡小将军吸了吸鼻子,眼皮也不眨地说道:“北蛮疯狗,不过是负隅顽抗,末将虽然年少无知,但还拿得动家父手中刀枪,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十年过去,还有下一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下一个百年。

    沈易原本乱麻似的心神忽然定住了,将令牌交到蔡小将军手里:“好兄弟,去吧。”

    蔡小将军领命而去,沈易拆开了顾昀的急件。

    顾昀让玄鹰口头传的口信杀气腾腾、不留余地,令件中写得却是理智分明:“蛮族殊死一搏,犹如困兽之斗,且十八部落之间先前已生嫌隙,实难长久,头三五天最难撑过。而一旦战线守住,只需遛他们几天,蛮人必定一盛二衰三竭,此时再停战遣使继续挑拨离间,日后北疆或许可以一劳永逸,谨慎小心,也不必畏惧。我虽身不能至,亦与玄铁三军同在。”

    沈易一时间眼眶都有些发烫:“传令各部,拖住他们,坚守!”

    而那游刃有余地吹牛说自己和玄铁营同在的顾昀,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那么轻松,他好不容易才将手稳住,及至完成盖印,手边的战报摞起了一层。

    长庚不知是为了让他安心还是怎样,专门指定了一队轻骑往返战场与帅帐中间,第一时间呈递战报。顾昀毕生少有不用亲自上阵的战役,这还真是个颇为新鲜的感受,帅帐中,没有多余的信息来打扰他的思路,不用躲避明枪暗箭,也不必受战场中激愤情绪的影响,以一种几乎是旁观者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战局。

    刚开始的对战考验的是江北大营基础巡防是否严密、水军是否足够警醒,钟老将军和顾昀打了个很结实的基础,所以很容易就扛住了西洋军的狂轰滥炸。

    然而把这点基础底子打光,两军在实力相仿时,剩下的就要看主帅的经验和水平了。

    顾昀着实捏了把汗——玄鹰将战报念给他一听,他就听出对方主帅排兵布阵手法老辣,是个千真万确的水战高手,就算是他本人亲自上阵,恐怕也得谨慎行事。

    玄鹰飞奔进来,回报最新动向:“西南方向有敌军落单舰队,雁王殿下调整了前锋路径,插刀而入。”

    顾昀心里“咯噔”一声,猛地站起来——两军对阵时,主帅的血得热,心得冷,与那以勇为先的先锋不一样。

    经验不足的人如果杀红了眼,很容易就跟着一起热过去了。

    顾昀当机立断要毁约:“拿我的甲来,备马!”

    长庚这一战打得极其耗神,与京城的城墙守卫战又不同,那时候他所需顾虑的不过城墙上下的一亩三分地,又抱了必死之心,这一次他身后却是漫漫无边北半个江山与数万江北水师。

    两江水军以前不配鹰甲军种,鹰甲营成立时间比水军更短,动起手来不要说玄鹰,就是北大营的鹰都比他们容易指挥。而敌军以那近乎刀枪不入的海怪为中心,顶过了第一波高空袭击后,渐渐掌控了战场上的步调,长庚急于要找一个突破口,否则会被人一直压着打,他的前锋部队恰好就在这时撕开了敌军左翼,他本能地就将主力舰队压了上去——

    长庚毕竟天性沉稳细心,追了一半已经觉出不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西洋军的小舰群已经全速围拢过来,截断了他的后路。

    “王爷怎么办,回航吗?”

    长庚一手心冷汗,顾昀曾经说过的话在他耳畔响起——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往哪里回?全速前进!”长庚冷冷地说道,“不就是后面跟着一群苍蝇么,不用管,原计划捅穿敌军左翼!”

    他要把整条舰队都变成悍不畏死的先锋,对方不是要瓮中捉鳖吗?

    那就打碎他的破罐子。

    传令官从他一句话里听出了森严沙哑的杀意,一身汗毛倒竖:“是!”

    海蛟战队像一把旋转的割风刃,转眼到了敌军腹地,短兵相接。

    长庚知道,如果他不能在转瞬间击溃对方,身后追兵很快会到,那时候他就是背腹受敌。

    所有的长炮与射程内的短炮全都上了膛,夜色中微微的火光从海蛟上星星点点的亮起——是火炮的金匣子,长庚将手心的汗抹在装满了安神散的荷包上,正要下令。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很诡异的事。

    原本挡在他们面前的敌军莫名其妙地撤退了!

    长庚:“……”

    这又是哪门子的阴谋诡计?

    然而全速的舰队已经刹不住了,大梁水军直接毫无阻力地从敌军中穿梭而出,透过夜视的千里眼,能看见敌军主舰上的一个旗官正玩命地向这边打旗语,命令他们不准后退。

    后撤的西洋小舰队却完全不听主舰那一套,迅捷无比地临阵抗命,死也不肯当吸引大梁水军炮火的前锋。

    长庚一时弄不清对方是怎么回事,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当即命令调转炮口,方才蓄势良久的迎头痛击转向身后,整个大江被炸开了一条缝隙,追在他们身后的西洋虎鲨群高速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闪,被轰了个正着,炸了的小舰会引爆高校运转的金匣子,火烧连营似的挨个传了下去,江面一片沸腾,大梁水军有惊无险地一剑刺出后平安收回。

    西洋军主舰上,雅先生大怒:“混蛋,他居然敢临阵抗命!”

    教皇的两颊绷如刀削。

    方才那意外逃窜的舰队正是圣使负责的左翼。

    此时圣使也在咬牙切齿——他本来是护航支援的,教皇那老东西居然几次变换阵型后让他当了变相的前锋!

    方才直到大梁水军杀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成了诱饵炮灰,如果他在战场上死于大梁人手里,就算国王陛下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圣使才不肯吃这个亏,想都没想当即撤退,不惜破坏西洋水军的整体阵型。

    长庚像一条毒蛇,一旦抓住时机翻盘,立刻一通狂轰滥炸,以报方才冷汗之仇,西洋人顿时落了下风。

    而与此同时,阵前情势突变,岸边负责战报的轻骑立刻飞驰入帅帐报送顾昀。

    已经披甲而出的顾昀闻言神色古怪了半晌,最后无奈了,他忽然觉得冥冥中“大梁的气运站在雁王身后”这话并不是狂妄,恐怕还真是那么回事。

    他调转马头悄悄回到中军帅帐中,将甲胄卸下来藏好,严令周围所有人不准把他曾经出过帐子的事透露出去。

    西洋军被长庚抓住时机废了一翼,相当于瘸了一条腿,纵横海上的教皇在硬件劣势的情况下,愣是跟初出茅庐的雁王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战打到了天亮。

    顾昀拧灭了汽灯,提笔接连写了三封信,一封紫流金借调令,一封推送最近的灵枢院分部,请求火机钢甲补给,最后一封拟了个简报折子,递送京城。

    随后,他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后颈,对玄鹰吩咐道:“告诉雁王,如果洋人撤军,不必穷追不舍。”

    玄鹰一愣。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问顾昀怎么知道西洋人要撤军,一个传令官就飞奔进来:“大帅,洋人主舰开始南向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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