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事和国计民生为主,但倘若有小人执意拦路,也不必忍气吞声,做好诸位该做的事,至于其他……天塌下来我给诸位担着。”长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给我个章程。”

    他一句话落下,仿佛是一声一锤定音的保证,整个军机处、灵枢院、运河办……手持厚实财力的巨贾,占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贵,全都围着这一根主心骨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各司其职。

    五天后,江充将身上的案子结干净了,官复原职,两江驻军发了“讨伐夷寇,收复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内与西洋军交火三次,寸步不让。

    与此同时,顾昀下令调整全境驻军结构,一日之内连发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军机处备案,弄得军机处行走真成了“行走”,经过的时候都能带起一阵小风。

    四更天的时候,长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实在——因为乌尔骨,他现在哪怕想做一个清楚一点的噩梦,都得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否则基本是乱梦一团,隔壁谁翻书的动静大一点都能将他惊醒。

    乌尔骨为邪神名,大多数情况下,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都充满躁动和戾气,然而这一天,门外的脚步声将长庚惊醒,他陡然从自己臂弯中坐直了,心口却是一阵失序茫然的乱跳,没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张又难过,袖子上竟然沾了一点泪痕。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王爷,江南来信。”

    长庚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拿过来。”

    依然是顾昀的大动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没说缘由,只是详实地将驻军阵地、统帅、军种配合、粮草运输途径等交代清楚了。长庚匆匆看完,对战略布局不太明白,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常规处理放在一边留存。

    然后他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封顾昀给自己的私信。

    说是私信,其实只是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尾地写道:“久违不见,甚是思念。”

    顾昀的来信或是风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骚、或是闷骚,很少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我想你”,长庚当时激灵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觉纸上这话好像化成了一句穿胸而过的箭矢,毫无缓冲地把他捅了个对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都吃回去,什么军机不军机,都丢在一边,不顾一切地赶去见顾昀。

    可那是不可能的。

    长庚蓦地将那张字条捏在手心,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进了贴身的荷包中,试图静下心来,把军机处草拟的隆安银庄诸多条例仔细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迹横陈在他眼前,却一个都跳不进他眼里,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几乎坐立不安起来。

    长庚不再迟疑,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来人,备马!”

    众人见他行色匆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连忙备马让路,让他一骑绝尘而去。

    他去了护国寺的禅院,此间山寺寂寂,门扉四掩,秋风扫过的树叶四下翻腾,唯有门口一盏风灯肃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点凌乱,四处藏着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余味。

    了然和尚本来已经睡下了,长庚闯进去的时候,卷进来的风桌上的经文吹得到处都是。了然大师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裹着一身寒风的雁王。

    长庚眼底略带一点红痕,一屁股坐下,问道:“茶,有吗?”

    了然披上僧衣,从破旧的木头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在纸包里的苦丁,烧起开水。

    虽然破屋漏风,杯碗缺口,但和尚烧水沏茶一席动作不徐不疾,悄无声息,并不跟他有任何眼神的接触,白气氤氲而起,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轰鸣的火机钢甲,很快在低矮的屋顶上凝结成水珠,顺着屋顶上特殊的梁柱缓缓地滑到尾部,落在悬挂的小钵中,清越地“滴答”了一声。

    长庚的目光顺着水汽到水滴的过程走了一圈,从破旧的陶罐起,最后落在了僧舍房顶角落里挂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钵上。长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焦躁如沸水的心缓缓沉下来。

    了然和尚用开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长庚面前。

    光是闻着都觉得苦。

    “多谢。”长庚接过来,一路骑马被夜风冻得冰凉的手指有了一点知觉,浅啜了一口,又苦又烫,让人舌尖发麻,他苦笑了一下,对了然道,“这几天太忙乱了,心里有点躁,没压制住乌尔骨,大师见笑了。”

    了然看了他一眼,比划道:“西洋人擅长趁虚而入,这次却选了一个并不算好的时机,说明他们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强弩之末,顾帅统领四境尚且游刃有余,何况如今一个两江战场?一旦铁轨建成,大批人与物都能一日往来江北京城,以我军如今的紫流金储备,倘若运气好,说不定一两年之内真能将失地彻底收复,殿下何须忧心?”

    道理听起来都对,长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觉得心里难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长庚低声道,“那离两江应该不远,替我过去看看他……要么等一会我写封手书,让小曹在军中领个职吧,他那神鬼莫测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边除了跑腿也没别的用处,不如去前线。”

    了然点点头,又比划:“殿下不想让顾帅回京,这不也正好是个机会吗?”

    顾昀是雁王一根软肋,而这根软肋从未受过什么攻击,是因为战乱当前,没有人动得了顾昀——李丰虽然平庸,却并未昏聩到第二次自毁长城引来兵临城下的地步。看起来腥风血雨步步惊心的战场,其实对顾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长庚皱着眉把一杯苦丁茶饮尽,喃喃道:“人人都以他为倚仗,谁会心疼他一身伤病?我有时候想起来,实在是……”

    他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碰到那哑和尚有一点悲悯的眼神,顿时克制地低了低头,笑道:“又说多了,我该多配一点安神散了。”

    了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静一静,便不再多言语,将桌子底下的木鱼拿出来,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鱼和水滴的声音,长庚就着这声音坐在一边的小榻上闭目养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辞离开。

    临走时,了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过长庚的眼神,对他比划道:“殿下,你那次会见杜公时,小僧有幸旁听,心里有点事想不通。”

    长庚微微含着青黑的眼角颤动了一下,挑起一边的眉。

    了然说道:“殿下说,世上的利益加起来有一张饼大,人人都想多占一点,这本无善恶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占的方式是顺势而为,他们能一边推着这张饼变大,一边从中扩大自己的势力,这种人能奠基一个国泰民安,有些人却是逆势而为,他自己占据的地方已经发霉,却还想让更多的地方一起发霉,这种人只能招来祸患,如今大半张饼落在旧世家门阀手上,我们要的是打破这种局面,把江山上的霉一点一点地刮去——”

    长庚问道:“怎么大师,有什么不对吗?”

    “并没有,”了然摇摇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手势发出“簌簌”的轻响,“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击鼓融金之法令历历在目,王爷辛苦经营这一切,说不定一封法令下来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种种,可能也只是镜花水月。”

    长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脸上并无波动,显然了然的话早就在他考虑之中。

    “大师说得对。”他低垂下俊秀的眉眼,轻轻笑了一下。

    那侧脸竟然真像个图腾中逼人的邪神。

    了然的心狠狠地跳了两下,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一瞬间明白过来——雁王看起来是在和旧世家势力争夺圣心,其实背后的真实意图真是这样吗?

    第120章 希望

    曹春花收到临渊木鸟之后不敢耽搁,交接了手头的事,很快就动身前往两江驻地。

    一靠近驻地,曹春花就觉得一股肃杀气从潮湿阴冷的空中扑面而来,隐隐透着一股硝烟的气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挤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样。只见此地岗哨森严,所有在岗执勤的官兵连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处处悄无声息,只有不远处例行练兵的地方喊杀声震天。

    曹春花揉了揉眼睛,一时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一座玄铁营。

    刚一靠近驻地,便有执勤卫兵拦下了他,曹春花不敢在顾昀的军威下开玩笑,忙规规矩矩地拿出了军机处开的通行令件,那一排卫兵平均不过十□□岁的年纪,核对令件无误后,既不谄媚也不失礼,出列一人,引着他往帅帐走去,曹春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的卫兵队眨眼便将一人空位补上,一点也看不出缺口。

    引路的卫兵先有点腼腆,后来听说曹春花跟着顾昀一起收拾过北蛮人,这才稍微打开了一点话匣子:“西洋人在大帅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正面战场打不赢,这些日子一直围着两江的几个港口打转,不断前来骚扰,我听百夫长说,可能是想跟咱们拼一拼家底,大人,不都说我大梁朝地大物博么,为什么洋人也那么有钱?”

    “别叫大人,我也是个跑腿的,”曹春花摆摆手,又道,“这些事我也不懂,不过听杜公说起过几句,你看他们那些战船,都是专门为了出远海和打海战设计的,当年江南港和大沽港不就是被人家一炮轰开的吗?我军都这样,更不用说那些海上的弹丸小国了,他们踏平一个地方就将那地方彻底‘吃’下去,掠夺当地的物资,开国内开不下去的工厂,逼着俘虏替他们干活,搜其膏血——久而久之,自然有钱。”

    卫兵默默无语片刻,一路将曹春花领到了顾昀帐前,门口的亲卫进去回报,那年轻的卫兵便借这会工夫,对曹春花道:“大人,我以前听老兵说起过去的两江水军驻军,说他们在赵将军手下那会,饷银又多事又少,每天练兵也比其他地方的驻军来得轻松,不当值的时候还能上两岸杏花烟雨里逛逛,就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倘若是太平年间,指不定也能混上个‘军爷’了呢。”

    曹春花回头看向他,那小卫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听您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拿得起刀剑的人,想来总比被人赶着的猪狗幸运。”

    正这当,帅帐亲兵出来道:“曹公子,大帅请您进去。”

    曹春花回过神来,迈步走进帅帐中,一眼便见到顾昀鼻梁上戴着一片格外骚气的琉璃镜,镜片后面的雕花镂空花样喧宾夺主,从鼻梁一直缭绕入鬓,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不像片琉璃镜,倒像个面具。

    曹春花愣了愣,心里第一反应是“大帅眼睛怎么了”。

    可是帅帐中在说正事,曹春花一时没敢上前打扰。

    沈易和姚镇都在,姚镇正在念一封西洋人来信:“那洋毛子说他们是本着友邦和谐之心,十分诚意来询,可否将江南四郡划为往来区,允许驻军自治,保护洋商利益,来日该地可以成为双方海运通商的纽带……哦,他们还说自己深爱这片土地,不想让大好沃土再受战争荼毒。”

    沈易:“昨天还三郡,怎么今天又加了一处?”

    姚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为‘深爱’?”

    “去他娘的。”顾昀脸上挂着斯文又骚气的琉璃镜,话却说得不似善类,“瞎爱什么?轮得着他爱吗?”

    沈易:“……”

    简直没法接话。

    曹春花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易忙冲他招手道:“小曹来了!等你好久了,快过来跟先生说说,咱们那‘铁长虫’什么时候能建好?”

    “唉,沈先生您叫得真难听……很快了,”曹春花轻快地回道,“咱们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人手,北边几段已经基本弄好了,南边这一段更好,入了冬也不必停工,到时候几部分一接通,蒸汽车就能从京畿跑到江边了。我听杜公说,要是顺利,最快年底之前就能成——对了,大帅怎么戴起琉璃镜了?”

    “好看吧?”顾昀冲他一笑,那桃花似的眼角简直要飞起来了,厚颜无耻地说道,“前两天摔了一个,这回找人换了个框,专门请扬州府的名手亲自雕的,实在舍不得藏美,只好每天戴出来给大家伙看看。”

    沈易胃疼道:“哎哟我的大帅,您还是好好藏着吧,咱们这些*凡胎的眼实在不配这么美。”

    顾昀无视了他,转了转脸来让曹春花全方位地看了个清楚,信口开河道:“实在不行,我就亲身上阵耍美人计,百万雄师恐怕对付不了,三两万总没问题,是吧小曹?”

    曹春花的脸“刷”一下红了。

    沈易和姚镇各自把脸扭到一边,简直不能直视。

    “你来的正好,”顾昀一跃而起,伸手揽住面红耳赤的曹春花肩膀,将他推到沙盘前,“我这正好有点事非你不可,想托你跑一趟腿,帮我个忙吧。”

    顾大帅别出心裁的“美人计”对西洋人管不管用另说,反正对曹春花是很管用的,他那脸顿时又红上了一层楼,脖子后面出了一身热汗,感觉顾昀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好好好”地答应下来。

    等曹春花晕晕乎乎地从帅帐中出来时,才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慢着,雁王不是派自己来照顾大帅的吗?

    怎么他才刚落脚,三言两语就被大帅糊弄到西南边境去了?

    方才顾昀还特意告诉他此事机密,走出帅帐就要烂在肚子里,连军机处都不要知会……

    这让他回去怎么交代!

    沈易亲自安排了失魂落魄的曹春花,这才转回来找顾昀,姚镇已经回去了,帅帐中灯光晦暗得很。顾昀将自己两条长腿架在旁边一条板凳上,双手抱在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自从开始听不见之后,少了好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烦扰,很容易就专注到自己的思绪中。

    沈易推门进来带起的凉风惊动了他,顾昀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安排好了?”

    沈易一点头,问道:“你到底是真想用小曹,还是怕他给雁王殿下通风报讯?”

    “我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顾昀一挑眉,然而还没等沈易愧疚抱歉,他又道,“都有。”

    沈易:“……”

    真是没见过公私这么分的人呢。

    “咱们这一开战,朝中必然生变,他那个情况本就不该太劳神,如今这种情况也是迫不得已,我这里这一点小差错,还是别让他再分心了。另外小曹这个事也确实得找个机变又信得过的人去办,”顾昀说道,“对面那老头不是觉得他自己一路沿着海打过来很牛吗?我就让他看看将和帅的区别。”

    沈易整个人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分为二:左半边作为玄铁营旧部,恨不能跟着自家主帅肝脑涂地,右半边又让顾昀这番真心诚意的大言不惭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再一次无言以对,只好哀求道:“子熹,你就算要瞎,能换一片正常的琉璃镜吗?”

    顾昀披甲整装准备出去巡营——主帅每日点卯似的亲自巡营,也是两江大营的特色,哪怕他瞎。

    “我不,”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要效仿兰陵王。”

    沈易认为这混蛋玩意把自己调来可能不是为了分忧,完全是为了玩耍的!

    曹春花自打到了江南后,只来得及给长庚写了一封信,说顾帅每天忙于军务和欺负沈先生,没什么不好的,之后就没了音讯,也不知是被顾昀支出去办事了,还是干脆“乐不思蜀”了。长庚想起此人的花痴病,心里完全不泛酸是不可能的,不过一边酸,一边也放下了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能让曹春花一天到晚忙着犯花痴,顾昀那边大概确如了然和尚所说游刃有余。

    而与此同时,陈轻絮在重阳前后来到了京城。

    长庚在军机处里连轴转了一个多月,难得请假半天回去接待了她。

    头一次听顾昀捎信给他说在加莱荧惑那搜出了“神女秘术”的拓印版时,长庚心里着实期待忐忑了好一阵子,有种尘世中一直躲躲藏藏的老妖精听闻自己能变成凡人时的那种滋味,可是回京之后,他一边疾风骤雨似的筹备谋划,一边走钢丝似的应付各种政敌,实在是有点顾不上其他了,直到这会见了陈轻絮,才把旧心思捡起来。

    陈轻絮从来不卖关子,一见长庚,招呼也没打,上来兜头便是一句:“能治。”

    就这俩字,足把长庚钉在原地半晌,直到一口憋在胸口的气用到了底,他才缓缓吐出来,冷静地挑刺道:“打从娘胎里出来没多久就根深蒂固的顽疾也能治吗?”

    陈轻絮点了点头:“可以。”

    长庚掩在身侧朝服广袖中的手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话音依然是冷静逼人的:“人说邪神是将两人血肉合而为一,那我生来就是两个人,怎么……陈姑娘也能分开吗?”

    陈轻絮难得一见地微笑起来:“时间要长一些,殿下恐怕得吃些苦头。”

    长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里:“那子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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