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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人潮涌出电影院,章敬康的心情非常轻松,鲍勃·霍普是他最欣赏的明星。一路上,他不断地谈着喜剧片的种种,和他在一起的是秦有守。

    他们是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也同时考进台大,不同的是,秦有守念了法律。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在司法界服务,家学渊源,也因为他的个性偏向于理智方面,所以对于电影,他不喜欢剧情不甚合理的喜剧片,偏爱着重于推理和分析的侦探片,特别是在法庭中进行的戏,像《十二怒汉》和《情妇》之类。

    “对不起!”章敬康见他一直不搭腔,笑着说,“我忘了,你和我的趣味不同,勉强你看了一部你不喜欢的片子。”他抬腕看了一下他父亲用分期付款方式替他买的新表,“这样,四点半还可以看一场,这一次由你挑,你看哪一部?”

    “散场太晚,怕赶不上回家吃饭。”

    “那么就不回去,好在今天星期六。”

    “你……”秦有守扶了扶眼镜,“你有钱吗?”

    “尽管放心!”章敬康拍拍口袋,很得意地说,“今天收到奖金五十元,两张电影票,两客什锦烩饭,毫无问题。”

    “奖金?”秦有守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什么奖金,谁给的?”

    “上个星期天在家劳动服务,粉刷房屋,成绩优良。我大哥发了五十元奖金,叫我出来逛一逛。”

    “你大哥大嫂真是不错。”秦有守不胜羡慕地说。

    “闲话少说,看哪一部,快快决定。”

    “看under ten flags(《四面楚歌》——编者注)好不好?”

    “是查尔斯·劳顿演的吧?”

    “不错。”

    “好!”章敬康欣然表示同意,“这部片子在哪家演?”

    “远东。”

    “那么搭十三路去吧。”

    两人就近走到十三路公车站,刚开走一辆,还得等一会儿。闲着无事,谈到查尔斯·劳顿,这下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是劳顿的崇拜者。

    章敬康眼睛无意间朝斜对面扫过去,忽然像发疯似的拔脚往那边的公车站狂奔。一辆计程车正以三十多码的速度疾驰而来,他也不管,在间不容缓的空隙中,抢着越了过去。那面一辆十三路公车已经上完了最后一位乘客,等他以跑百米冲刺的姿态赶到,车子已经发动,车门刚要关紧。他咬着牙,一只手抓住门框,一只脚同时跨上踏板,把车门硬挤出一条缝,而整个身子倒有十分之九斜悬在车外。

    “危险,摔下去不得了!”车中有人大喊。

    接着一阵电铃急鸣,车子紧急刹车,产生了极大的反冲力。章敬康的身子猛往前倒,凭借非常微弱的手和足,都已把握不住。幸好,未关上的车门也因为反冲力的影响,自动缩向前面,里面的乘客同时伸出三四只手来,把他拉住了。

    售票员铁青着脸,先关门按铃让车子开动,然后训斥章敬康说:“你怎么搞的?危险不危险?你自己不要命,不要来害别人!如果摔死了,报上总骂我们不对,还要吃官司!看你像个大学生,你的行为好像没有受过教育。”

    售票员是个利嘴姑娘,车中也有许多乘客深以为然,七嘴八舌地在批评他。

    惊魂甫定的章敬康心知自己不对,涨红了脸,忍受大家的责备。但是,他倒也还沉着,拿出月票来给售票员剪洞,然后擦一擦汗,冷眼搜索着。

    他看到了!暗暗舒了口气,觉得这一场惊险已得到了充分的回报。

    他们二人在车中,一前一后,距离甚远,而且乘客也相当拥挤,不容易照顾得到。所幸的是那件黑白红三色、图案非常复杂的套头毛衣,目标显著,他不怕会失去她。

    她,章敬康的“她”的确在车中。

    车到小南门,她从前车门下车。章敬康跟着从后车门下去,保持五六码的距离,跟在她后面。

    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不疾不徐地往爱国东路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窄裤管的牛仔裤,很适于表现她的修长双腿的美妙线条。那双腿有韵律地移动着,隆起的臀部随之扭动,但绝不是梦露式的故意做作。上身的套头毛衣很宽大,袖子缩到肘弯,手臂微微曲起。漆黑的长发挽了个结,发梢却斜拖在肩上。整个背影,有种难以形容的俏皮潇洒。

    他一直在思索,应该如何上前跟她说话?可是他想不出适当的措辞来,而她的背影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以至于把他的思路也弄乱了。

    偶然地,她回头看了一下,仍旧往前走,而走不了几步,却又站住,缓缓回过身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他有些紧张,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是你啊!”她的声音像踩碎了一根冰柱那样的清脆,眼睁得很大,脸上充满了惊奇和感到有趣的表情,但毫无羞涩的成分。

    “是我!”章敬康仿佛受到她那种态度的鼓励,使他的一些紧张消除了,“记得起我吗?”

    “我想,”她扇动着长睫毛想了一会儿,“我以前见过你的,在……”

    “零南路公车上。”

    “对,我完全想起来了,那么今天呢?你表演飞车,是为了……”

    “你!”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笑了。这下没有惊奇的表情,仿佛是理所当然,或者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似的。

    “噢,”她点点头,“你很有种!”

    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样一个漂亮有风度的女孩,说出话来,怎么是这样的口吻呢?再看到她的牛仔裤和那副毫不在乎的劲儿,他恍然大悟了!

    “你是个太妹?”他天真地说。

    “什么?”她怒生眉宇,跨前一步,扬起又尖又长的食指直点到他面前,“你这个人真混账,该修理一次。对我说话,怎么可以这样子?”

    章敬康有些发窘,但更多的是新奇的感觉。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现出过这样一种别具一格的姿态,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go away(走开——编者注)!”她挥挥手,自顾自回身走了。

    一见她真的生了气,章敬康有些着慌,赶紧跟上去道歉:“对不起,小姐,请原谅我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找你老师去教。”她仍旧只顾走她的路,头也不回地说。

    “是的。”他故意顺着她的语气回答,“可是我们选课里没有说话这一门。”

    “什么选课?”她站定回过头来说,“你是不是冒充大学生?我看你不像,像个太保。”

    “怎么,我会是太保?”他抗议着。

    “不是太保,为什么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

    章敬康语塞。他有冤屈的感觉,心里既气愤,又着急。

    “要证明你不是太保,就不要跟着我。”说完,她又朝前走去。

    他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认为她可能因此对他而生出严重的恶感,但这误会需要解释一下,而且冒着那样可能被摔成重伤的危险才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舍不得就此轻易放弃。

    于是,他仍旧跟了上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她后面走。

    她显然知道她后面的人在盯住她不放,慢慢地将步伐加快。他也紧追不舍。突然,她站住了,昂起头仍看着前面。他一直冲到她面前才收住足。

    “请!”她绷着脸,手一扬说,“请你先走,行了吧?”

    这下章敬康可没有办法了。他实在斗不过刁钻古怪、花样百出的她。然而费尽心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聚而又散,想想可真不能甘心。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我只好自己知趣。不过我想告诉你,这一分钟的时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他气愤而委屈地说。

    她不响。

    他再没有指望了,垂着头一步一步向前离开。

    她却忽然心软了。

    她觉得这人有些傻里傻气,也有些可怜兮兮,但在傻与可怜以外,也还有点可爱的英雄气概。想到他曾为自己让座,为追踪自己而表演飞车,给售票员臭骂一顿,结果在自己这里又碰了个大钉子,未免太倒霉了。

    真是个倒霉鬼。她心里笑他,嘴上却喊:“喂!站住!”

    他非常听话,立即驻足,回身望着她,眼中有种又惊又喜的神情。

    她走了几步,他也迎了上来。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她手撑在树干上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这样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他嗫嚅着说,“我想认识你。”

    “你现在不是认识了?”

    “是的,”他的态度显得轻松自然了些,“我应该说早就认识你了,可是这样认识是不够的。”

    “那么你要怎样呢?”

    “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就谈谈,你有话说吧。”

    他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摆出笑容的姿态,想了一下说:“我叫章敬康,台大经济系。请问,你是不是能把名字告诉我?”

    “我叫李幼文。”

    “噢,李小姐!”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好像是正式结识的神气,“我想请李小姐喝一杯咖啡,请你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

    在他看来是小小的请求,在她看来却是一个问题——去西门町一带的咖啡馆可能会惹出是非。然而她不能把心里的感觉告诉他,自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有些为难。

    “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请你放心。”他又催促着。

    “可以。”她点点头,已有成竹在胸,“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在南京西路天马茶房见面。”她想到他或许会疑心她借故脱身,便又说:“我说话讲一句算一句,说不骗你,就不骗你!”

    “哪里,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

    “那么你先去吧!”

    等他一走,她也准备搭车去赴约了。她想:约在天马茶房,第一,地方偏僻,不会遇见熟人;第二,把他引得远远的,不容易让他再发现自己的踪影。这个一举两得的打算很好。

    但章敬康却没了主意,在赴约的途中一直惴惴不安。他的问题属于他的本行——经济问题。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谈下来,马上就是晚餐的时间。也许她第一天跟他认识,不肯在一起共餐,然而万一谈得很投机,接下来请她吃饭,这在感情的进展上是一大收获,大好的机会决不可放弃。

    不幸的是口袋中只有五十元“奖金”,喝咖啡够了,请第一次见面的小姐吃饭,却差得远。

    一路走,一路上想着心事。看看表已快五点钟,正是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很挤,心想,总归吃饭的钱是不够了,索性叫三轮车,也免得迟到。

    因为有怕迟到的感觉,所以他不时看表。看得次数多了,那只簇新的手表给了他灵感:把它送到当铺去!

    上当铺他有过经验,那是有一次为了救同学的急,他把一支派克二十一型的钢笔当了五十元作为捐款。这时他摸摸身份证,幸好带在身上。估计这只新表总可以当二百元,问题解决了。

    这只表以后怎样赎回来?今天回家,爸爸看见自己手腕上没有了表,会说些什么?自然都要考虑,但无论如何那是下一步的问题,此刻,他是满怀舒畅的。

    三轮车过北门,由延平北路转入南京西路,在天马茶房附近,他找好了一家当铺,把手表放入袋中,必要时溜出来一下,五分钟就可以把事情办妥。

    “章敬康!”

    在天马茶房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喊他,光线很暗,一时找不到喊他的人。但声音很熟悉,他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同时也有些不安,好像做了不正当的事被人家发觉了似的。

    “章敬康!我在这里。”

    这下他看到了,角落的卡座里,一个头发梳得很光,穿了花衬衣、皮夹克的,是他的同学柯惠南。

    “啊!你也在这里。”他走过去说,同时看到柯惠南对面还有一个女人,刚才因为椅背挡着,没有看到,这时便也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你是一个人吗?”柯惠南问。

    “不。”他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个朋友。”

    “女朋友?”

    他窘迫地笑笑,表示默认。

    “那么,我就不邀你一起了。”柯惠南转脸替他的伴侣介绍,“这是香妃小姐,这是我的同学章敬康。”

    香妃很老练地与他微笑为礼。她梳着近年流行的欧洲宫廷式的发型,像戴了顶黑绒线的高帽子;一件绿底闪银丝的旗袍紧紧裹着她凹凸分明的胴体;画着细长的眉和蓝眼圈,水汪汪的眼睛和猩红的嘴唇在阴暗中闪闪发光,神态非常冶艳。

    从她的这一身打扮,想到她的名字,再看她的神气,他知道了她的身份。柯惠南是来自菲律宾的侨生,家里很有钱。同学中曾有人说他跟一个酒家女同居,现在看来这话不假,香妃显然就是那个酒家女。

    然而章敬康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倒是看到了柯惠南又触动了他的另一灵机,便说:“你请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柯惠南站了起来,章敬康把他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红着脸说:“你身上有钱吗?”

    “有呀!”柯惠南问,“你要多少?”

    “我想,有一百块钱就够了。”

    柯惠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很诡秘的笑容。“不够的。”他说,“我没有台币,借给你十块钱美金好了。”说着,他从裤袋里取出皮夹子来,拿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给他。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还给你。”

    “别放在心上。”

    “可是,”他感到有些为难地说,“这里能用美金吗?”

    “那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这里,还是旅馆里,照官价通用,有什么问题?”说完,他笑笑走了。

    章敬康回到自己座位上,才想起柯惠南的话有些下流,他说“旅馆里”,一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越轨的行动,这话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可真有口难辩。因此他心里很不安,拼命在想如何洗刷嫌疑。

    但没有时间容许他多想,他偶然朝门口一瞥,发现李幼文已经到了,赶紧迎上前去招呼。

    “李小姐,请这里坐!”跟着,他把一份餐单送到她面前。

    “我要冰淇淋,杨梅、巧克力合在一起。”她看也不看地说。

    他立即转告了侍者,然后回头来看着李幼文。一路上研究“经济问题”,刚才又因为柯惠南的一句话伤脑筋,对于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毫无准备,所以这时有些发窘。

    李幼文的态度却非常从容沉着,她环抱着手臂说:“我预先声明:最多我只能坐半个钟头的时间。”

    他觉得她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无怏怏之感,表面上却不能不露着笑容说:“是的,我不敢多耽搁李小姐的时间。”

    “那么,你有话就说吧!”

    “我的第一个请求是:希望李小姐准许我做你的朋友。”

    “是怎么样的一种朋友呢?”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是明知故问,特意在考他,想想的确是有些难以回答,只好从大处落笔,说:“那无非是能够常常见面,在一起谈谈、玩玩!”

    “你平常在哪里玩?”她偏着头问。

    “其实,容许我玩的时间也不多。”他很坦白地说,“看看电影,到碧潭划划船,或者游泳。”

    “你喜欢游泳?”

    “是的。你一定也喜欢?”他颇为发现了与她相同的爱好而欣喜。

    “你平常在哪里游?”

    “水源地,或者东门。到水源地的机会多,因为离我们的学校近。你呢?”

    “圆山饭店。”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

    圆山饭店有游泳池,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必定是个十分高贵的地方,因而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喃喃地说:“这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游泳。”

    “这倒也不一定,有时我也到水源地去的。”

    “那好极了。”他兴奋地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去?”

    “我想得要明年了吧……”

    “对的。”他抢着说,带些自责的口气,“我真笨!天气已经很冷了,没有人会到水源地去游泳。”

    说到这里,侍者送来了所要的冰淇淋。她不像那些文静的女孩子,用小匙舀一点点轻轻送到嘴里,而是舀一大块摆在舌头上,然后紧闭嘴唇慢慢地吮着,眉目不断掀动,仿佛从冰凉的刺激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再要一个?”他看她快吃完了,又献殷勤地问。

    “本来还可以要一个,你这样直瞪着眼看我吃,我可吃不下了。”她笑着说。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笑容,那确是令人心动的。而这第二次的笑,跟零南路车上所看见的第一次的笑,又有些微不同。天真无邪,一般无二;相异的是这一次带着少许娇羞的意味,越觉得情趣深醇。

    当然,他不会看得出了神:“既然这样,我先避开,免得妨碍了你的享受。”

    “不要了!”她微微摇头,语声也很温柔,“谢谢你,我要走了!”

    “不,不!”他连忙恳求说,“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得很。”

    “一点不错,时间还早得很!”突然有人插进来说话,抬头一看,竟是柯惠南。香妃已不在他身边了。

    柯惠南的眼睛直盯着李幼文,但她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不理不睬。章敬康觉得有些尴尬,照礼貌说,他应该替他们介绍,但看到她对柯惠南颇有看不顺眼的意思,就不敢冒昧了。

    “很难得遇到,我请你吃晚饭,好吧?”柯惠南把视线移了过去,“还有这位小姐。”

    这一下章敬康不能不替他们介绍。柯惠南非常有礼貌地正式招呼,李幼文却板着脸点了一下头,态度非常冷淡。

    章敬康很奇怪,不明白李幼文对柯惠南的恶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很不安,希望柯惠南快快离开,可又不能做出任何暗示,只能借口有事,把他的邀请辞谢了。

    “我要走了!再会!”李幼文站起来说。

    章敬康无法再留她,跟柯惠南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急急抢到柜台前去付了账,然后追出门外。

    李幼文就站在对街人行道上,显然的,她在等他道别。章敬康便很快地走了过去。

    “李小姐,是不是我的同学惹你生气了?如果是,我代他道歉。”

    “跟你不相干。他也没有惹我,只是我讨厌他。”她傲慢地说。

    “那真是很遗憾的事……”

    “你的遗憾真多。”她插了一句嘴。

    一经说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再会!”她扬扬手,移动脚步。

    “李小姐,李小姐!”他追上两步说,“请你给我一个地址好吗?”

    “你要给我写信?”

    “我希望你不反对。”

    “不!”她答得很坚决,“我不能把地址告诉你。我爸爸很凶,有时候不讲理。你如果找了来,他会臭骂你一顿。我不能害你。”

    “那么,”他说:“寄到你学校里去,好不好?”

    “那更不可以。这样——”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写信告诉你。你是台大经济系四年级,名字叫章敬康,对不对?”

    “对,对!”

    “那就行了。”

    “请你一定写信给我。”

    “嗯!”她垂着眼皮答了一个字。

    目送着她苗条的背影远去,他感到无限的惆怅,心里不禁有些恨柯惠南,很好的一个机会让他弄糟了。但转念想到李幼文对他和对柯惠南的态度,恰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固然她对自己也并没怎样假以辞色,但比起柯惠南,自己却算是受到了太多的优遇。柯惠南无形中倒是替他做了一块试金石,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这样想着,他又感到很欣慰了。重又回到天马茶房,把那十块美金还给柯惠南。

    “如果你要用,你拿去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柯惠南很慷慨地说。

    “不。我原来是怕万一要请李小姐吃饭,得有个准备,现在用不着了。”

    “你那个girl friend(女朋友——编者注)是哪个学校的?”柯惠南把美钞接了过去以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第一次约会。”

    “那你要当心点,我看她的脾气很坏。”

    章敬康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有些抱歉,因为说起来柯惠南总是自己的朋友,无缘无故给他碰一鼻子灰,似乎对不起朋友。

    “你的看法很正确。”他附和着柯惠南的话,借以表示同情,“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怎么?”柯惠南微笑着问,“你也碰了钉子?”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着。

    柯惠南重申前议,邀他一起吃饭,然后又一同看了一场电影,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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