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脖子上有颗红痣。如假包换的哥哥。(红痣图)

    —哥你就打几个字我又看不到。建议拍个现场版。

    —现场版。

    “……”迟煦漾。

    —但是哥你真的不知道小红吗?语气跟小红一模一样。

    —小红就喜欢打手动表情包。

    —小红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红头发会唱歌的少女漫女主。

    聊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迟煦漾唇角弯弯,眸里带光。

    —有一次在沙发上我看见了这本漫画书。

    听哥哥那么说,迟煦漾低垂眼眸。后悔又懊恼。在那次被姜牙叫出去玩的那天,自己干嘛要乱放东西。这下可好了,被哥哥发现了。她有种被家长发现看小黄漫的羞耻感。真是见鬼了。他们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

    —没想到哥哥也会看。

    迟煦漾觉得这个没什么好讲准备换个持久一点的话题的时候,屏幕就出现了—

    对方向你发起了视频通话。

    迟煦漾果断点红色的。

    —哥你干嘛我现在洗澡呢。

    迟煦漾走到浴室旁,对着手机小声说,哥好险我没按错。呜呜呜。还特意将声音的质地维持着与菱白类似的语调与频率,脆脆甜甜的。

    并且还同时贴着浴室门录下了郝声洗澡的声音。

    然后再面无表情地松开发送。

    对方顿了很久,才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很久才发来。

    —嗯。

    嗯?嗯什么嗯。

    迟煦漾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

    —哥我不是在妈睡了之后再出门的吗?你回来的时候怎么知道我不在家?

    迟凉波在她发来这段话后,回过神,抿着唇轻微地笑了。

    —偷偷出门也要穿鞋是不是呀。那么这样是很容易被细心的妈妈发现的。下次再这样可得注意点呢。其实也可以告诉哥哥嘛,哥哥帮你打掩护会稳妥些。就算妈妈发现了也不会胡思乱想让她担心不是吗?

    迟煦漾愣神,她倒是忘记哥哥一向那么细致入微。连这点小事也注意到了。从这方面,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理很重要,所以这点小事也要关注呢。她再一次应证了这回事,让她心中涌起细细密密的、似曾相识的喜悦。可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卑鄙的失落。哥哥不是因为偷进她的房间才发现她不在的。虽说像哥哥这样做才是正常。

    —哥你都不管妹妹是出门干坏事吗?好呀哥哥不愿意关心妹妹了。即使妹妹夜不归宿。

    —冤枉。哥哥这不是相信妹妹吗?

    明明就是不愿意操心了。

    迟煦漾冷哼。

    —而且,小煦已经是个大人了。很多事要自己负起责任,不再需要哥哥管了。对不对?

    迟凉波盯着键盘上的字母,忽然屏幕很远,一下子又很近。一晃清晰,更多的是模糊,一团团转成眩晕的花纹。他身体维持着静止,意识早已疾驰。发昏的脑袋正在阻止着他的思考。他尚且无法意识到自己发送了什么,也不能识别屏幕上发光的字。

    他眉宇轻轻皱起,胸膛正在不正常地起伏,心脏也像被驱赶似的快速跳动。

    他感觉体内有什么物质,在运动,在改变他的细胞生长,血液循环,以及降低多巴胺的分泌。

    这难道就是彻夜不眠的下场?

    他不敢多想。

    不、再、需、要、哥、哥、管、了。对、不、对?

    一眼扫过去,这一句话,竟然断成了破碎的字词。在脑海中重组,慢放,缓慢地磨着脑后。最后句子完整,但反映到脑海之中就变得零零散散,看甲骨文拉丁文希腊字母似的似的,只是一堆语意不明的符号。她好一会才识别到其中语义。

    哥哥是真的觉得她长大了,不再需要他操心了。还是觉得她是负担,根本就不想再管她了?

    他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为什么要用征求意见的语气说呢?

    为什么还要说呢?

    “哥你要扔掉我了吗?”

    她没有那么打。这样会显得她也卑微吧。这样会背离她的初衷吧。本来她来到这,就是想和哥哥保存距离,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哥,我当然不需要你管了。我以后还要一个人住呢。我和常荫都约好了。以后一起开个甜品店。我们赚好多好多钱。

    此时情绪波动的迟煦漾,没有注意到自己后半段话,有多多余,又有多欲盖弥彰。

    迟凉波身处另外一端,看到这段话,没有大起大落的悲痛。只是感觉有什么在心底抽离,轻微的、隐隐的、细细的阵痛。一直都在、也许还会继续在每处细胞猖狂。也许是习惯。只是习惯。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一个朝着自以为期待的方向引导,一个最擅长自欺欺人压抑自己的本性。

    一个暗藏潜台词,悄然询问,一个故作懵懂,忽视关键。从头到尾一个“再”字无人关心,无人注意。所以,在拥有相同目标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默契地一同割裂亲密的琴弦。

    两个人因为心怀鬼胎,同时选择了夜不归宿。也因为心怀鬼胎,同时选择了避而不谈。

    他们好像没什么能谈的了。

    —那哥,我过一些时间就回去,你别让妈妈担心了。

    —好,回来打电话给我。

    —嗯。

    平淡是终结,终结着平淡。

    其实如果不是那件事,妹妹堕落的欲望还是能够忍受的。可是,偏要出现那件事,点燃了经年累月堆积的那些情绪。而后她站在巨大的焚烧厂前,在点燃的垃圾堆里爆炸。烟雾飘远,而烟尘飘落。堆积成山。

    自从九岁来到城里面,惶惑搅乱了两个孩子的心绪。

    高大到任凭垫脚仰头也望不到顶的楼层,扑面而来的汽车呼啸声与灰仆仆的尾气,路边绿化带漫卷的层层灰尘。

    小小的迟煦漾不安地扯着妈妈的袖子。迟凉波灵敏地发觉到妹妹的情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

    刚开始的时候很穷,他们住在狭窄的房间里。房间放下一张床后什么也剩不下了。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几乎是迭在一起睡的。而那时候妹妹总把脚搭在哥哥柔软的肚子上。他们像同生棉一样亲近。根与根相连,枝与枝深情对视着,叶与叶在风中拥抱着。连树干生长的苔藓都在岁月里传染着。

    他们是一对兄妹,是彼此的二分之一,是不能分割的等腰叁角形。

    而妈妈则是微笑注视着他们的湛蓝天空。是分子必不可少的分母。是他们无论变成何种叁角形都存在的高。他们可以没有爸爸,但完全不能没有妈妈。

    在九岁那年,妈妈对他们独占自私伟大的爱让自己失去的丈夫,让这个家庭失去了爸爸。

    虽然迟煦漾和迟凉波当时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也许迟凉波意识到了。只是他没告诉妹妹而已。

    那时候妈妈不小心怀孕了。

    是婆婆瞒着夫妻两戳破了避孕套。其实他们避孕套也用得很少。妈妈是个性冷淡。故而家里的避孕套也就剩那么几个。可偏偏就那么一次,妈妈就怀上了。

    发现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微风习习,鸟儿在枝繁叶茂中哼着歌。在他们树下吃饭的时候,妈妈一捂嘴想吐,大家都停下筷子,关心地望向妈妈,爸爸也关切地问:“舒芳你哪儿不舒服?”唯独婆婆喜笑颜开,声音像是蒸得太熟的红薯,有种黏黏腻腻的呕吐感,卡在嗓子里,粗砺得也像是在拉破旧的手风琴:“该不会是怀上了吧。”

    “妈,不会的。”爸爸饶饶头,“应该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可马虎不得。快带上你媳妇去姜医生那儿看看。”婆婆焦急地催促。

    那时候她和哥哥都很好奇地问妈妈:“怀孕是什么呀?”

    九岁尚且小,加之缺乏性教育与相关知识,他们对怀孕这个概念也是模模糊糊的。咋一听,吓了一跳。不免有些担心,之前村里有只牛死了。大家都说是怀孕难产死的。

    妈妈笑笑:“就是子宫里长了个瘤子。”

    还不懂这些的孩子被“瘤子”这个恐怖的词吓得脸色苍白,面露忧色,赶紧建议道:“那妈有危险吗?赶紧去看医生吧。”

    孩子们忧心忡忡。

    而婆婆皱巴巴的狭窄脸僵硬着,她同样狭窄的眼也冷了下来:“去姜医生那看下吧。”

    至此以后,婆婆对妈妈就温柔多了。整日嘘寒问暖的。目光也时不时地望妈妈肚子那瞟。之前她一直看妈妈是鼻子不是眼的。不止对妈妈,平常对他们也是瞪着死鱼眼两个鼻孔直冒气的。

    简直就是妈妈童话故事里所讲的老巫婆。根本就找不到比这个更贴切的了。她整个人都干瘪瘪的。就是尖酸刻薄的最佳代名词。时常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这是他们稍稍长大了点一同回忆这段往事用新学来的词汇总结到的。再准确不过了。

    之前他们只是觉得讨厌,不想叫她奶奶,却说不出一二叁。现在倒是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但时至今日却已经失去了那份吐槽的心。

    她这样的态度转变立刻引起了兄妹的警觉。可爸爸妈妈就是紧闭着嘴,河蚌一样。

    之后他们所知道的答案是妈妈去了医院。那会儿迟煦漾趴在房子洞口观察蚂蚁。哥哥在树下坐得笔直,刷刷写着作业。没有草稿纸,他就拿起树枝在紧致的淡黄土地上比划着。把最上面一层薄薄的、松软的泥土划开了。横七竖八的。

    而爸爸呢。则是靠在斑驳的墙上望着他们。也许只是望着他们旁边的那棵树,那片空气。

    饭点爸爸都做完饭了。妈妈还没回来。迟煦漾皱着鼻子问:“妈妈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呀?”

    “小煦快吃饭,以后长高高瘦瘦得漂漂亮亮的,不知道会收到多少情书哩。妈妈起医院检查身体,马上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小波也是,多吃点,太瘦了。跟个干柴似的,多吃点,长得壮壮的有男子气概。”

    还用他那常年干农活满是茧子的手使劲地为他们夹菜。里面有他今早在河里捉的鱼,趁着新鲜做出的炖鱼。丝滑细嫩。初生婴儿的皮肤似的。

    可迟煦漾扒拉着筷子,没滋没味地吃着。心不在焉。

    后来妈妈的确回来了。她脸色有点苍白。看了一眼爸爸,欲言又止。张开嘴试图联系几个单词几个音节,但嗓子艰涩干哑,妈妈最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兄妹两比黄鼠狼眼还尖,见妈妈回来就滋溜滋溜跑过去去,妈妈蹲下来温柔地抱了抱迟煦漾,迟煦漾凑近妈妈,抚摸着妈妈的背,似乎是拥抱让她更加感受到、也更加确认了妈妈心情不太好,妹妹更加紧贴着母亲,传递着体温安慰着她。妈妈抱了很久,而后碰了碰哥哥的额头。哥哥害羞地躲了下。很轻微。跟没躲似的。之后哥哥又主动地碰上去。

    “妈妈的病是治好了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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