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圣父。”

    宁双牧没有回嘴,耐着性子道:“没有别的事我先挂了。”

    林初戈放下电话,门铃声陡然响起,她猜是莫行尧谈完公事回来,迅速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里,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黑鸦鸦的长发披在肩上,上穿墨绿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蜜色手臂,下着天蓝牛仔裤,脚上穿一双平底鞋,十足的学生打扮。她保养得极好,面上寻不到一丝皱纹,以至于林初戈猜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女人和婉地一笑,说:“你是林初戈吧?你好,我是莫行尧的母亲,沈碧落。”

    ☆、第52章 一曲落幕(2)

    林初戈心里一紧,揣摩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婆婆此时登门的用意,如果是棒打鸳鸯未免太迟了。无论如何,不能先慌了手脚。

    她从玄关柜取出一双新拖鞋,递给沈碧落。沈碧落笑着道谢,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歪身在单人沙发坐下。

    林初戈正要泡茶,又想,若是沈碧落不爱喝茶,招待得不周,倒是她的不是了。

    她问:“阿姨,您——”

    刚一开口,沈碧落眼角余光斜斜扫过来:“你和莫行尧已经结婚了吧?”

    林初戈心头泛上一丝恼意,识趣地叫了一声妈,沈碧落唇角笑纹更深,瞧一眼她拿在手中的纸杯,说:“别忙活了,坐吧,我今天来就是想见见你,待会就走。”

    等林初戈坐下,沈碧落仔细地看了她一阵,乌光水滑的长发松松扎成马尾,穿一身黑色运动服,容颜虽憔悴却不显老态,外表完全不像只比莫行尧小一岁。

    想到儿子,沈碧落敛目问道:“莫行尧不在家?”

    林初戈答:“不在。”

    沈碧落点了点头,笑道:“我听说你甩过他?是因为你母亲林雅季吗?”

    林初戈一怔,莫启文认识林雅季也算了,沈碧落竟然也认识她母亲,林雅季的名声到底差到什么程度才闹得人人皆知。

    她平淡地说:“不全是。”

    沈碧落见她不愿多说,也没再过问,记起早逝的同窗,心口仿佛被荆条束缚着,闷得一瞬不能呼吸,她轻叹一声:“说起来,还是我多事,如果我没有听信宁靖元的话帮他搭线,你妈也不会认识他。”

    听闻林雅季过世,沈碧落托人打听到老同学生前的遭遇,十分自责,被喜欢的男人欺骗的痛苦她尝过,甚至多年都释怀不了,像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疤,隔一段时间就流脓渗血。

    沈碧落的穿着看似平常,但一看布料便知价格不低,再者莫行尧也说过他母亲行踪不定,终年游山玩水的前提是拥有丰厚的家底,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沈碧落认识宁靖元这样的公子哥不足为奇。林初戈对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感兴趣,便只应了一声。

    “他告诉过你我和他父亲的事吗?”沈碧落问。

    林初戈坦诚地说:“讲过一些。”她踌躇了一会,忍不住唐突地问道,“他父亲不爱你为什么会和你结婚?”

    沈碧落神色冷了下来:“自古以来东方人最看重的是传宗接代,既然自己爱的人无法活过来,只要生的孩子是自己的种,谁生不都一样?”

    她语气带着自嘲的意味,林初戈听着有些后悔,明知是她人的伤疤还要揭开并往伤口上撒盐。

    林初戈向沈碧落说了一句“抱歉”,沈碧落面色和缓,正想开口,玄关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初戈站起身一望,是莫行尧。

    莫行尧换拖鞋时就发现鞋架旁摆着一双陌生的平底鞋,误以为方苓或者周方予又来打搅他们,寒着脸走到客厅,见客人是沈碧落,喊了声妈就不再说话。

    沈碧落边站起来边说:“我也该走了。”溜了眼林初戈,又对莫行尧说,“好好对她。”

    莫行尧微微颔首,说:“我会的。”

    他们客气得不像母子,更像陌生人。

    沈碧落换了鞋打开门走了出去,身形单薄背影孤寂,林初戈心下不忍,小声对莫行尧说:“你送送妈。”

    莫行尧蕴藉地看她一眼,跟随着沈碧落下楼,边走边腹诽,这声妈叫得比老公还顺口。

    电梯内只有他们母子二人,静无人声,沈碧落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和莫启文结婚是她一生中做过最糟糕最愚蠢的一件事,她以为她会因为爱和孩子忍受丈夫爱着其他的女人,她尝试过,包容过,但事实告诉她,沈碧落不是大度的女人,莫启文也不是一个值得她留恋的男人。

    她恨莫启文,连带着讨厌莫行尧,恨意磨灭了母性,她和莫启文离婚这么多年她极少去看他,她打从心底觉得他的出生不是伟大的爱情结晶,而是一个错误。

    她不爱人也不需要别人的爱,终年周游列国,让山水风光充塞着大脑,没有空隙去想那个她恨之入骨却也爱之入骨的男人。一年老似一年,扬言终生不嫁的好友嫁给了一个爱她宠她的男人,生的孩子如今也已成家,幸福美满;而她,年轻时叫嚷着要做个贤妻良母的她,一生漂泊,表面光鲜,实际悲哀至极。喜欢的男人不爱她,怀胎十月的亲生儿子与她不亲,她又一次次令父母失望,她的一生便是一桌散牌。

    抵达一楼,沈碧落走出电梯,回头盯着身姿秀拔的男人,苦笑着问:“你恨不恨妈?”

    莫行尧从电梯内踱出来,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哑着嗓子反问:“您恨父亲吗?”

    恨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恼,他依旧好好地过着他的生活,她恨又重要吗。

    沈碧落说:“不恨了。送到这里就行了,这次出门急没有带见面礼,等你们生了孩子再一起补上。”

    “您不用拘泥礼节,她不喜欢戴首饰。”莫行尧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您愿意来家里吃一顿便饭吗?”

    沈碧落顿时觉得眼眶有些酸胀,嗯了一声匆匆转过去,快步走下两级阶梯,生怕在人前落泪。莫行尧收了笑面容晦暗地注视着母亲,等她孤清的背影消失在森森树影里,方才转身乘电梯上楼。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眼望见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林初戈,三脚两步走过去,站在她跟前捏了捏她鼻子:“在想什么?”

    林初戈回过神,抿着唇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这段时间因为宁绍贤的丧事疲于奔命,直到今天她才发现生理期推迟了半个月。他那么喜欢孩子,怀孕了也好——倘若没有怀孕,告诉了他期待却落空,他多少有些失望。

    当下决定先不说,她起身勾着头在他西装上嗅了嗅,佯作不满道:“一股烟味。”

    “我没抽。”莫行尧抬起手臂闻了一下,熟悉的尼古丁气味蹿入鼻腔,想来应该是包厢里的那群男人抽的,他没有解释,拧着眉向浴室踱去。

    林初戈掌心轻轻地贴在腹部,若有所思。第二天早上,她借口去方苓家,打算独自开车去医院。莫行尧不疑有他,只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在医院做了血检,她站在角落焦急地等待检查报告,四周人声嘈杂,婴孩清脆的啼哭声和病患痛苦的呻-吟好像一把铁锤,无休无止地敲击着神经。

    结果显示她怀孕了,高兴之余又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她大脑充斥着人的声音,活生生的人,而她腹中正在孕育着一个人,她深切地了解母亲对子女的影响之大,不由对未来感到一分担忧。

    林初戈在医院外站了一会,迈腿走向医院的停车场。

    回到家,莫行尧正在厨房做饭,他穿一件珠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臂膀,骨节分明的手指牢牢握着刀柄,娴熟地切着菜。天色阴暗,室内开了灯,憧憧的人影投映在雪白的墙壁上,随着他一起动作。

    林初戈从包里掏出血检报告,缓缓地喊了他一声,莫行尧眼角瞥见她递过来的薄薄的一张纸,打开水龙头洗了手,一边把报告接过来一边问:“这是什么?”

    林初戈笑了起来:“莫先生,我怀孕了。”

    莫行尧愣了愣,抬起手臂将她揽到跟前,低声叫道:“太太……”

    林初戈笑着应道:“嗯。”

    淅沥淅沥,窗外下起雨。

    ☆、第53章 林雅季番外

    若是这世间能买到后悔药,哪怕倾家荡产她也在所不惜。

    林雅季边对着镜子描眉,边想。

    倘若没有遇见宁靖元,她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番光景,也许,她会嫁给一个丑陋但真心爱她的男人,做一对繁华都市中的平凡夫妻,会因为柴米油盐争吵,会因为围绕在她身边的纨绔子弟而拈酸,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仿佛裹着蜜一般甜——可是没有也许。

    昔日追求她的男人,像吹弹可破的肌肤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前有名的交际花成了足不出户的痨病鬼,成了流氓地痞都嫌恶的老女人,成了亲戚鄙薄女儿憎恨的疯子。

    幸好,她就快死了。

    她手肘撑在梳妆台上,慢慢地站直身体,将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凑到镜子前,细细地端详着,滑稽的两撇眉,混沌的一双眼,布满浅褐色斑点的脸颊,干裂的唇……她颤巍巍地伸出槁木般的手臂抚上右脸。

    “又老又丑……”她低声呢喃,一如自言自语。

    镜中细纹横生的脸忽然变为一张年轻俏艳的脸,乌眉朱唇,清水眼,那一年,她二十岁,正是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时光,人人对她赞不绝口,年轻、美貌、学历、气质……样样她都具备,除了一项不如人——家世。

    但那又如何,喜欢她的男人依然多如牛毛。她不爱他们,觉得同龄人太幼稚,因而从不搭理他们。她没有同性朋友,也不需要异性朋友,每一天都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来回行走。

    她念的是中文系,有一天,同系的沈碧落来找她,对她说有个朋友想认识自己。许是家境优渥,沈碧落的言辞和神情给她一种富家女与生俱来的优越和高高在上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自己和沈碧落一同去了她所说的茶馆,馆内中央的一张桌子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认识,叫莫启文,经常开着一辆黑色菲亚特来接沈碧落,女同学时常在背后议论他们,有人说他是沈碧落的男朋友,也有“知情人”称他们已经结婚,连孩子都有了。

    另一个男人经沈碧落介绍才知叫宁靖元,岁数与莫启文相仿,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尤为停匀,一双眼分外吸引人,以致令人忽略了其它。

    一室茶香,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湿木头的气味,他点了一根烟,缓慢地说:“林小姐,你好。”

    她笑着回道:“你好。”

    从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宁靖元开始追求她,用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各种方式,与她“偶遇”、请她吃西餐、鲜花钻石如流水般送来,而她不知不觉之间爱上了他,便答应了他。

    谁知在一起不到半年,他便有了新欢,她伤心又觉得愤怒,这丝愤怒似风,在她心头掠过就没了踪迹,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拨电话问了沈碧落,得知宁靖元在城西的别墅里举办宴会,换了件新布拉吉长裙去见他。他见到她时很不高兴,攥紧她的手臂把她拉进堆放杂货的房间里,皱着眉峰问她什么事。

    她鼓足勇气告诉他,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一个月大了。

    他怀疑的目光投向她平坦的小腹:“你确定是我的?”

    林雅季浑身一僵,寒意从脚底潮涌至全身,身躯一颤一颤地战栗起来,心肺仿佛要颠出喉咙,胃里泛上一阵酸意,她忍住呕吐的冲动讷讷道:“我们第一次……那晚你看到的,你明明看到了……”

    宁靖元不为所动:“是,我看到了,落红,这就能证明你在我之前没有别的男人?我知道这种东西可以造假,你跟了我这半年里,我也没少你吃少你穿,每次做的时候也用了套子,现在肚子被人搞大了就来找我帮你擦屁股……”

    他还在絮絮叨叨,她却没有心思再听,他不认孩子,不相信她,甚至这样侮辱她。从前举案齐眉蜜里调油,如今才知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往日二人住的房子已蒙了一层尘垢,她的心好似也沾了灰,脏兮兮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她无依无靠,只能去找他父亲,把希望寄托在宁绍贤的身上,安慰自己长者向来比较看重子嗣,一定会帮她。父亲那边的亲戚早已断绝来往,她住在母亲的朋友家里,她对宁绍贤说她父母过世,住在远方亲戚家,现在怀了宁靖元的孩子,找不到他,又没钱打胎,请老先生帮帮她。

    可他们父子俩都一样,只会推卸责任,不认孩子。她恨极了宁靖元,也怨自己愚蠢,无奈之下只能去医院打胎,谁让这个恶果是她一手种下的,再苦再痛再不甘心也只能忍下。

    老天爷喜欢开玩笑,她去做药流却没能流掉,更可笑的是那家医院乃隔壁寝室的程蕙兰的父母开的。程蕙兰见她脸色惨白地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给她端来一杯热水问她怎么回事,难得有人对她好,她就一股脑说了出来。

    刚说完,宁靖元就出现在视域范围内,神色匆匆,想是开车赶过来的。她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接受孩子,谁知他一面疾步走向她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捆钱,重重地丢在她紧紧捂住的腹部上,对她吼道:“再去找我爸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她如坠冰窟,全身发凉,像死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也流不出眼泪。是程蕙兰恶狠狠地骂了宁靖元一顿,也是程蕙兰搀扶着自己回到了她的家。

    她直挺挺地睡在程蕙兰的床上,心想她和她分明是陌生人,为什么她会对她这么好;而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为什么会那样对待她。所谓的情投意合只是她的自以为是,情啊爱啊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程蕙兰劝她留下孩子,她想起吞下药物不久腹部产生的剧烈痛楚,那种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次,因而没有再动堕胎的念头。

    如今她已垂老,而那小癞子一般赖在她肚里不肯走的胎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即便同年轻时的自己相比她的五官也毫不逊色。

    林雅季用右手捂住了镜子中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幽暗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像扁平的刀片割破重重黑暗。她移开手,镜子的正中被掌心的热度氤氲出一片雾气,再也看不清镜外之人的容颜。是美,是丑,再与她无关。

    她下楼来,像喝醉似的踉踉跄跄走向沙发上的女孩子,食指和拇指擎着林初戈的下巴,林雅季瞥了眼她红肿的双眼,嘴角一翘:“你想效仿孟姜女?大小姐哭了一晚上还没哭够?”

    “你如愿了?”林初戈挥开母亲的手,恨恨道,“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男人的事,但你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徐永南没有亏欠过你,你为什么要对他女儿说那些话?”

    “那些话?哪些话呀,说的话太多,我记不清了。那小姑娘来找你了?别理她,她和她妈一样下贱。”

    林初戈哀戚地望着眼前这张脸,喉间发出一声呜咽:“以前的你漂亮,你觉得现在的你还漂亮吗?徐永南只是同情你,对你根本没兴趣。”

    林雅季不怒反笑:“男人都是贱东西,口上说着永远爱发妻,一旦有空就往窑子钻。徐永南对我是没兴趣,那是因为他包养了一个明川大学的女学生。”她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那个女学生只比你大一岁。”

    林初戈闭了闭眼,泪水一滴滴滚落下来:“那你呢,以怨报德骂他的妻女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这不是已经来了吗,我承受着呢,心甘情愿地,倒是你,从小就没爸,好不容易交的男朋友也远走高飞,唯一的血亲马上就要死了,你说说,你有多可怜?”一腔话全数说出来,林雅季突然觉得厌倦,她和她是母女却日日夜夜针锋相对,到底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关系。

    她转过身,扶着楼梯栏杆往上走。进了卧室,她关上门,将自己困在这片天地里,从此不再踏出一步,不知朝与夜,仿佛是囚禁在这栋洋房里的金丝雀,死也还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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