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林一不说话,眸子里却是多了几分深沉,欣然中,透着几分怅然。鱼儿所说的道观,曾是他想象中的模样。可这一切,与他魂牵梦绕的过去,相差甚远。

    ……

    二三十里不远,说话间,太平山便到了跟前。看着远处那围着山脚的一片片房屋,以及形同集镇一般的热闹情景,林一还是不免神情微愕。

    行至近前,林一不禁慢下了脚步。路两旁的店铺是一家挨着一家,来往的行人服饰各异,不时有身着道袍的弟子昂首穿行其间。而循着街道往前,尽头便是玄元观的山门了。

    原本倾斜的山门牌坊,如今是方方正正,四周还多了一些玉石的装饰,显得很气派。‘玄元观’三个大字描了金色,平添了几分贵气。

    “来者止步!”

    一声断喝响起,惊动了正在端详着山门的林一。两个身背长剑的年轻道士拦住了去路,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位道友并非我道观中人,请去一旁勘验身份……”

    第四百八十七章 苍茫

    见林一受阻,鱼儿很是得意的亮出了腰间的一块铁牌,示意道:“嘿嘿,这位……占我便宜的师兄,失陪了!”他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分说:“等闲人进不了玄元观的,即便是勘验了身份,亦须观中的执事允可后,方能择机上山……”

    勘验什么身份?唯一的玄元玉佩已被自己毁在了玄天门,即便是它还在,这些弟子又能识得吗?立在山门之前,林一皱起了眉头。

    “闪开——”又一声厉喝声在身后响起,林一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去,见是两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位道士陪着一位老者及其家眷走了过来。

    “此乃镇上的梅大善人,来观中上香的。别挡着道,快闪开!”见林一挡在路口,本应离去的鱼儿又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道:“据说我玄元观的祖师爷与大善人有救命之恩,老人家可虔诚着呢……”

    眼看着这伙人就要来至山门前,而林一兀自站着不走。那两个年轻道士不乐意了,上来便要将挡道的人强行拉开。

    “放肆——!”林一低声冷斥了一句,衣袂忽而无风自动。那两个近前的修士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形,小鱼儿道士无恙,而簇拥老者走过来的一群人不得不停了下来。

    “锵——”两位守门的道士竟是抽出背后的长剑,喝道:“竟敢在我山门前撒野!来者报上名来……”见状,那几位陪同大善人的道士亦是挽起了袖子,一个个摩拳擦掌。远处,还有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跑了过来。

    这算什么?我是回家啊!离开的时候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转眼便是七十八年过去了,本想着走一路、看一路,就如同当年的那个小道士,一步步走进山门,登上仙人顶,寻回心中的失落……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念想,亦被这几个小辈给生生扼杀了!

    玄元观兴盛了!师父当年的夙愿达成了!可这还是我的玄元观吗?

    “我是林一……”林一缓缓开口。谁想那两个守门道士不依不饶,继续叱问:“何门何派……”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人影晃动,数十个玄元观弟子跑了过来,竟是将林一团团围在当间。鱼儿不明所以,吓得躲到了一旁。那个梅大善人亦被家人护着退后,却不忘与涌过来的各色人等一道瞅着热闹,还有人讥笑这个陌生的道士不识好歹。想想也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下第一道观啊!

    见报上姓名亦不管用,林一忍不住火气了,神识于刹那间漫过整个仙人顶、整个玄元观。庄严气派的道观内香火鼎盛,却无相识的人;后山的那片山坳……几处坟茔前,一片草棚中,一位银须老者正在阖目静坐……其相貌陌生,其身边的那把剑很熟悉……

    “天福……?”

    那草棚中的老者忽而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随即又叹息了下。谁料那熟悉的话语声再次响起——

    “你是天福!”

    这不是错觉!老者神色一怔,失声道:“是师父……?”

    山门前,林一的脸色缓转,忽而扬声骂道:“天福,还不与我滚出来……”天福是谁?诸多道士面面相觑之下,却兀自堵着山门,严阵以待。

    林一被扰乱的心思,莫名的多出了几分欣慰。他背着双手仰望着仙人顶,不再理会这些个小辈。

    见这个捣乱的年轻人透着古怪,又难以近身相逼,守门的道士耳语了几声,便有人奔进山门禀报去了。片刻过后,道观的长辈们未至,倒是一位银须老者身形如飞,竟是自后山直奔了过来。

    “不会是祖师来了吧!”有人惊呼了一声。

    “我曾有幸远远见过一面,可不是祖师他老人家来了……”又一人惊呼起来。

    “嘿嘿,想不到能亲眼见到师祖,今儿运气不错!”这是躲在人群后的鱼儿在窃喜。

    “……”

    那老者转瞬来至山门前,忽而身形一顿,怔怔望着那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神色变幻不定。诸弟子大惊失色,忙向两旁闪避,便要施礼参拜。谁料,这位难得一见的祖师竟是缓缓跪下双膝,老泪纵横,失声道:“弟子天福,叩见师父!”

    顿时,四周鸦雀无声。旋即,玄元观诸多弟子,以及围观的众人,再也没人敢傻站着,哗啦一下跪倒一片。山门前,惟有林一独自一人默默伫立着。

    “师父……弟子迎您回山……”老者重重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途径九龙山的时候,从木青儿的话中便猜测到玄元观尚有故人在世,方才尝试传音唤了一下,这银须老者竟真是天福。长吁了下,林一眼圈泛红,缓步走上前去,将已成老者的天福搀了起来,细细端详。对方惊喜难抑,连连说道:“师父的模样没变,便是说话的嗓音亦是啊!这莫不是梦里……”

    过去那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成了皓首老者,眉目间依稀有着几分熟悉的神色。林一点点头,感慨道:“你却是老了……当着这么多晚辈,莫流泪了!”

    “还能见到师父,尚能抹几滴眼泪,皆是天福莫大的福缘……”说着,天福察觉到不对,转而问道:“是不是有不让您老人家进门的……”

    “祖师恕罪,弟子们实在不知这位……”那两个守门弟子膝行几步,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哼!大胆……”天福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将要发火,却被林一拦住。“陪我走走吧……”丢下一句,他缓步走进山门,迎面正好来了几位中年道士。

    天福气得手指哆嗦,想要冲着跪了一地的弟子发火,又怕忤逆了师父。他一甩袍袖便追了过去,那几位中年道士将要见礼,被其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见我天元子的师父还不叩拜……”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天福的话音将落,那几人已是忙闪身跪在路边,口称拜见祖师。林一视而不见,只顾往前走着……

    林一与天福走远了,那几个中年道士这才敢爬起来,神色中透着难得的慌乱。山门前的众人亦是纷纷起身,一个个面面相觑,皆是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人群中的鱼儿则是脸色苍白,一脑门子的冷汗,兀自手扶胸口,惊魂未定的模样。心忖,祖师的师父?我竟敢称他师兄!完了,长辈们若是知道了此事,我非脱层皮不可。可他老人家怎会如此年轻?他心里害怕,躲入人群中再也不敢露头。

    而那位来道观上香的梅大善人失神过后,竟是连连以手击额,冲着身边的家人叹道:“当年救我梅家的恩人,不就是叫作林一吗?他又是老观主的师父,没错啊!真人当面不相识,罪过呀……”

    几位中年道士来到山门前,得知了原委后,免不了对守门弟子痛责一番。不过,这几人惊慌之后,随即又面呈喜色。那年轻人被祖师尊称为师父,自不会有假,定是得道高人归来。若是如此,玄元观上下岂不是福荫多多……只不过,祖师爷的名讳当使弟子们知晓才好!

    循着那再也熟悉不过的石阶,林一慢慢往仙人顶上走去。愈往高处走,风愈大。而他,衣袂不起,片尘不惊,整个人沉浸在了追忆中。远处,一片苍茫……

    跟在后面的天福,不敢说话,眼神中尽是感慨与喜悦。师父走的时候,那离去时的一声长啸,犹在耳边……师父回来的时候,还是那般的模样……好像这一切不过是转眼间,使人恍如作了一场梦。尤其是那一声‘天福,与我滚出来’,呵呵,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

    只不过,梦醒的时候,已过去了七十八年……

    第四百八十八章 尘封

    仙人顶上,那记忆中的破旧道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数十间气派的大屋,以及那醒目的金字匾额——玄元观。

    在天福的示意下,正门大开,数十位道士分列两旁,躬身施礼。林一摆摆手,不作理会,信步走进道观。

    大殿内,神龛之上供奉着一尊高大的塑像,神态威严,睥睨万物,令人心生敬意。只是,那塑像的面貌……本欲拈香祭拜的林一,忽而转过身来。天福忙放下拈着银须的手,呵呵一笑,神色不无自得的意味。

    还是将香火插进了铜鼎中,林一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玄元观外,那块卧牛石尚在。他走过去,一撩衣袍躺了上去,轻轻闭上了双眼……没有往日的安谧与宁适,身边只有寒风呼啸……

    须臾过后,林一暗叹了一声,起身往山下走去。此时的天福,已有八十八岁的高龄。历经人世的他,不难猜测师父的感受,始终在一旁默默相陪,惟有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欢欣的笑容。

    下了仙人顶往山后走,一片雅静的庄园出现在了前方。此处应是老卢叔住的地方,怎么会有了这么一个‘平安道院’?不待林一相问,天福已分说道:“此乃弘安师兄的皇家道院……”

    当年,历时两三年的漂泊之后,弘安返回京城,使得弘泰皇帝极为震惊。他奉上几瓶丹药后,不待那个皇帝大哥想出对策,便提出要出家作道士,以求长生之术。

    出家好啊!出家修道之人皆是舍弃红尘利禄之辈,更不会再去想什么皇位之争。对于自家兄弟的明悟,弘泰皇帝胸怀大慰,便欲为弘安建造一处道观,以示天恩浩荡。

    弘安不干了!在京城守在道观中,与守在笼子里没甚两样。要出家修行,便躲得远远的,去偏僻之地,去远离京城的玄元观。

    弘泰皇帝一打听,原来那是个破落的道观,所在极为的荒凉。好地方,正是修心养性之福地啊!看来自家兄弟真心厌弃红尘了,当着力成全之。

    如此这般,顺遂心愿的弘安,便带着家眷来到大商的西北荒凉之地安家了。随行还带着皇帝的谕旨,以及大批的金银珠宝。来到仙人顶后,见到了林一的开山大弟子天福,他不愿降尊去喊一个小孩为前辈或者师兄,元风亦不好为难这么个落魄的王爷。于是乎,三人便以师兄弟相称。

    元风成为了大师兄,天福变成了小师弟。弘安成为了二师兄后,自知占了便宜,便忙不迭的大兴土木。有了皇帝的谕旨,又有大把的金银,沉寂了太久的仙人顶,再次热闹了起来。

    重塑山门,再造祖师金身。祖师是个什么样子,没人知晓。在天福的倡议下,玄元观祖师的模样变得熟悉起来,这也是林一在大殿内略显尴尬的缘故。

    假修炼为名,逍遥度世而已。王爷出身的弘安,这位玄元观的二师兄仗着自己有钱,便在后山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处平安道院。道院内是亭台楼榭尽有,奇花异草不缺,尽其美轮美奂,成为了当时仙人顶的一处胜景所在。

    如今,弘安离世而去,亦算是善终。尚有其后人居住在道院内,无论男女,借以出家人自称,未免没有混淆视听的意思,图的还是自身的一生平安。

    通往后山的小径为青石铺就,甚为平坦整洁。师徒二人边走边说,在毗邻平安道院的一小片房舍前又停了下来。一圈浅浅的栅栏前,竖着一块木牌,上面有济世道院四个大字。

    见师父不解,天福又说道:“此为研习医道之处……”

    当年,师兄弟三人聚首之后不久,玄元观的名声渐渐外传,有洪家父女寻上门来,与吴道子切磋医道之后,续上了香火情,这才有了同门之义。这洪家父女便是洪半仙与闺女荃儿,凭借着林一所传的医道与符箓之术,在秦城闯下了名望。饮水思源,又不甘于奇术失传,洪家便寻根问祖来了。

    弘安出了个主意,让吴道子与洪半仙创立一个道院,用来专门研修医道,广济世人。当然,他是有钱人,说话管用,这便有了这个济世道院。

    除此之外,临近山门处还有一个武济道院,则是由一些慕名投奔过来的江湖人,及林一那些个好友的后人所建,是专为研修武道的所在。如今,玄元观的内功、剑法、点穴、轻功、拳法,皆为传名天下的绝技。

    在此期间,天龙派的诸位长老屡屡登门作客,不无帮衬之意。

    七十八年过去了,当初只有师徒二人相依为命的破旧道观,已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大道观。一观、两门、三院的弟子,加上家眷、杂役等,人口上千,这还不算山脚下集镇上那一两百户的人家。

    当年,林一甩手走了,将玄元观扔给了天福父子。如今,道观兴盛如斯,好像与他无关。而这一切的一切,又与他密不可分。究其缘由,一时难以说的清楚……

    脚下的去处一转,二人来至仙人顶的山后。林一仰首望去,虽是树叶凋零,而那密匝的树枝依旧,却是遮不住那株老树的身影。没了生机的树干,黝黑而硬实。

    “师父!莫非那老树有名堂?”天福稍显惊讶,不知师父盯着一株枯死的树干在看什么。

    “这么多年以来,你察觉这树的与众不同吗?”林一问了一句,见天福摇摇头,他又问道:“还有,那树后的情形,你可曾留意过?”

    “经此处来来回回数十年,倒是从未留意过头顶上的情形……咦!那树干的后面有个山洞!”天福退后几步,终于发现了蹊跷,随即又带着几分愧意说道:“实乃一叶障目,若非师父提醒……”

    “一叶障目,谁人不是如此?”林一看着后退几步的天福,摇头说道:“正是你那后退的几步,才使得一切有了回旋之机,再抬眼望去,一切自有不同。”说到此处,他忽而恍悟般的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若有所思。

    两位祖师出行,弟子们早已回避,前后没半个人影。林一伸手一点,一道剑光倏然而去,转瞬斩断了一截紫晶果树的树枝。剑光消失,树枝跌落之际,被他虚空抓了过来,拿在手中打量。

    这一截三尺长的树木,入手的分量不轻,极为的坚硬,非凡物可比,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处。林一琢磨手里东西的时候,一旁的天福瞪大了眼睛,禁不住呵呵乐了起来。

    树枝在手上凭空没了,林一转而看向天福。对方忙躬身说道:“呵呵!师父的手段通玄,定是仙道有成啊!天福岂能不高兴……”

    “何谈有成?随我来……”林一伸手带起天福,身形一动便来至那处山洞里,不待对方错愕,他说道:“此处为玄元真人的道消之地……”

    天福不敢怠慢,忙跪下冲着无人的山洞磕了几个头。

    “改日我会在此处布下阵法,留作你等闭关静修之用……”在山洞内,林一将玄元真人的来由大致说了下,又道明了自己修士的身份。只是,那真实的一切,还是让它与岁月一起尘封了吧!

    师徒二人来至山后几里远处,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刻有‘禁地’两个大字……

    第四百八十九章 心愿

    在那块刻有‘禁地’两个大字的石头前,师徒二人停下了脚步。天福说,此乃道观禁地,非观主与几位长老不得入内。林一点点头,神色凝重起来。

    水潭边,山坳上,一间草棚,几处坟茔。四周蒿草随风吹动,平添几分寒怆之意。

    玄元祖师之墓、青云子之墓、弘安之墓,还有元风之墓!

    径自走至师父青云子的墓前,林一缓缓跪了下去,低呼道:“师父,小一来看你了……”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久久没有起身,任泪水夺眶而出……

    坚忍了数十年的林一,于这一刻放松了下来。他有太多的委屈无人诉说,他有太多的痛苦只能强自忍耐,他多想有人分享那过往的一切……

    天福跪在身后,见师父肩头耸动着尽其悲戚的模样,他的老泪流了出来,张了张口,又咽下了劝慰的话语,只能暗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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